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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资江——刘道云

2025-08-26 10:27:37 刘道云

回望资江

刘道云


走近资江,是从搭乘在当时还算得上有档次,由上梅开往古镇的客班船开始的。客船外观酷似海河上的游船,只不过海河上的游船是钢板的,资江上船身是木质的,吨位自然也小了些许,奢华程度也不在同一档次。

海河上搭乘游船的人,大都是出来观光散心游历的四海宾朋。资江上搭乘这艘船的人,大多是赶路或赶圩、生活在资江两岸的人,或是临近县市讨生计的掮客。

客船上下两层客舱,动力是75马力、卧式6缸、船用柴油机组,动力大,有劲,排水量在当时也可以说是马力十足了,足可以征服资江上几处激流险滩。

客船每天清早从县城上梅码头起航,去古镇是顺水。它不像逆流而上拖着半江木排的拖船那样,不停地喘着粗气、吐着黑烟,震得空旷的河谷嗡嗡作响。客船与客船相会时,大副们还不忘拉一拉汽笛,相互问候。

客船引擎不时传出忽高忽低的轰鸣,走走停停,没几里路就到了下一个小码头。客船上汽笛一响,就会有小划子靠过来接驳或送客。大船接一路客,送一路客,从天刚蒙蒙亮,船上坐着三五人起航,到上下两层座无虚席,热闹非凡,也只是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接驳上船的人,多为赶圩的农民,肩扛背驮,大包小包,有出自自家的土特产、时令的蔬菜,也有铁匠铺里凭手艺自产自销的农家必备的镰刀、锄头、菜刀、斧头,算得上大件的就是犁铧了。船客们互相聊着今年的雨水、田里的丰收,谁家儿子讨媳妇花了多少彩礼,谁家姑娘嫁了好汉子,吃上了国家粮,自然也少不了捕风捉影的时政趣闻。除了这些常客,有赶学堂的学生娃,偶尔也会碰到身穿中山装,上衣口袋别着两支钢笔,手里提着黑色人造革皮包,满是干部模样的人。船客们一见他们,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有过一面之缘的都会掏出时尚的用塑料口袋做的烟盒包,热情地先递上一块烟纸,再掏出一撮儿烟丝,然后谦卑地说道:“领导,来尝尝我种的烟,可有劲儿?”对方也会慷慨地掏出一包东塔烟,抽出几支递给周围相识、不相识的乘客。会抽烟的自然来者不拒,打着哈哈调侃两句:“呵,领导这么好的烟我赶快接着开个洋荤才是。”不会抽的也都接在手上,这干部只要遇见一个人客气或拒绝,就会像找到了台阶一般,麻利地把烟装进口袋,丢下一句:“那我就不客气喽!”

船舱里烟味儿这会儿就不那么单一了。老旱烟、烤烟又融入了东塔烟独有的香味,气氛也比先前热闹了几分。先前女人们窃窃私语聊八卦,老汉们说田间那些事,也是你一句,他一句,滔滔不绝。可这会儿众人的焦点都聚在了干部模样的人身上,一个劲地打听自己想知道或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核实那一条条小道消息:返销粮什么时候下来?分配的柴油指标、价格跟去年还是一个样不?尿素、碳酸氢铵还有磷肥每个大队能分几担?调拨价不会涨吧?还有林木砍伐证,好不好批?总之,眼前这位干部模样的人,是哪个区的、哪个公社的、管什么事儿的,在船客们看来都不重要了,只要他上衣口袋别了两支钢笔,背得起人造革黑皮包,就一准知道外面世界,就一准知道政府相关政策,就一准知道乡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是真是假。能和他搭上几句话,弄个明白,回村吹牛,也会比别人说得有理有据些,就可以理直气壮告诉众人:我今儿在船上碰到了大干部,这可是他亲口说的,不信你去问同船回村的人。

上梅至古镇的这艘客船风雨无阻,自然就成了乡亲们了解外面的世界,传播小道消息的集散地。

那会陆路闭塞,车少不说,乡间公路即便是县际公路也是坑洼不平。遇到恶劣天气,会车都是你让我倒几步,我让你靠山边。如果遇上拉木材的重车抛了锚,一堵就是一两天。乡亲们都选择走水路,一则经济,二则随性。只要你不把自家的牛赶上船,是不会有人指责你什么的。班车就不同了,你挑一担菜上去,是要收一两毛钱货运费的。尽管船上贴着一张禁止吸烟的标识,然而船舱里的老汉还是不管不顾地吞云吐雾,也不见有人抱怨或是指责。舷窗始终开着,江风裹着湿漉漉的水汽,从这边吹进来,从那边吹出去,夹带着资江水独有的气息穿过船舱。就算是谁这会儿忍不住放了一个臭屁,还没等臭味扩散,江风就把它卷进了浪里,溅起一串串水花,打在船帮上。

客船上连大副都算上只有五个船工,轮机手、验票员、两名船上的杂役兼着一日两餐煮饭菜。船工一日两餐都在船上开火,也会顺便多煮一些,供应乘客。船上厨师们烹饪的菜肴种类并不多,并且都是梅山这一地界人们耳熟能详的几样家常菜:红萝卜加青椒配上古镇的烘干豆腐,添上一把有皮油渣,大锅一炒一合,便香味儿浓郁,让人直流口水;白菜帮子炒干辣子皮;青椒炒小干鱼外加一锅盐菜汤,吃过的都说味道好极了。热天,船上没有卖完的饭菜,船工们会在船舱里喊上几句:“哪几位还在饿肚子?后舱还有几钵饭,好多菜,不用客气,过去吃就是,免费!”最先响应的是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手里还牵着孩子,赔着笑脸,冲着船工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牵着孩子抢先走过去。乘客中也有脸皮薄的人,坐在边上的人便使劲劝着:“你们家姑娘早就喊饿了,还不赶快领着她过去吃一钵,别说不要钱,就是要钱也不能饿着孩子呀!”那会儿朴实的乡里人在那个温饱都还没有完全解决的年代,是不会介意去帮忙吃完那些多余的饭菜的,更何况是船工们的一片好意。

晚餐是不会有的,船返程至上梅码头一般是下午五点左右,劳累一天的船工们送走最后一位乘客,就开始洗船、舀潮,最后抛锚,各自上岸回家。船工们是不在船上吃晚餐的,劳累了一天,早已归心似箭,家中老婆孩子,升腾的饭菜香,都在等着他回家。

我从第一次乘船开始,早餐、中餐都是在船上吃,因为经济又实惠。有时即便是起晚了一会儿也不要紧,还省下了急急忙忙做早餐的功夫,且船上伙食也很是合我口味。那腌菜汤是我入湘以来喝过最可口的汤了。在天津,我喜欢喝紫菜蛋汤,我喜欢大海的味道。入湘后让我尝到了比紫菜蛋汤更好喝的盐菜汤。经年之后我才弄明白,农家自制盐菜是很费功夫的。新鲜的盐菜要先洗净,一颗一颗晾在竹竿上,晒个半干。然后用粗盐揉擦出汁来,装入坛中发酵。一段时间后再取出来,或打成捆或切碎晒干,几经反复,腌菜吸足了太阳之精华,饱含腌制过程中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散发着只有盐菜才独有的清香。它的烹饪方法也有很多,盐菜蒸扣肉,盐菜炒青椒,好吃不说,还非常开胃下饭。我就爱喝船上那口汤。

下放年余,往返古镇与县城,我都会在船上饱吃两餐。下船,再到古镇街上老面馆要上一碗红汤牛肉面,外加一份白饭,吃饱喝足,在古镇上漫无边际地溜达一圈儿,再晃晃悠悠到江边渡口。我下放的村子在资江东岸,渡口有载汽车过渡的大板轮渡,也有两条摆渡人过河的小木船,东岸一条,西岸一条,收费一毛钱。渡船老汉是孤寡老人,他除了渡口收点钱外,每年春节前,还会按乡俗去方圆三十里每个自然村讨点渡河米,人们都不会让他走空路,年景好的时候,会选最好的稻谷给他一箩筐,当然也有折钱的。渡船老汉是喜欢折钱给他的,因为他不用再担谷子往返乡间换钱了。

我很喜欢在渡船上听老汉与过往的乡亲们闲聊,每每都是掏出自己身上的纸烟频繁地敬给他们抽,有时听故事入了迷,船到了对岸又跟回来听老汉说故事,直到天黑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上岸,再沿着资江走15里山路回村上,点起那盏煤油灯,记录下一路听来的故事:石麻子讨债、梅山娘娘、曾奉光老爷跑马圈地等等,这些在梅山地域广为流传的奇闻趣事儿让我着迷。因为这些,我还有意淘了一套《宝庆府志》及新化人李义编著的《要坛经》,深入了解了资江流域的风土人情:苗瑶先民,苏甘开梅……我对这一地域的文化更感兴趣了,访众生,从大乘佛教对这一地区的影响,再到被誉为“梅山图腾”的倒立菩萨张五郎,一个个植根于民间的故事都是那么鲜活感人。梅山文化的博大精深,让我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彻夜不息。一年半的乡村生活,让我这个走出大都市的人,对农村生活有了切身的体会与认知。

资水长长,不知从哪一刻起,上梅至古镇的客船已经被飞速发展的陆路交通网取而代之。当年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能装载八台货车的渡轮,被一道横跨资江东西两岸的虹桥取代了。那两只小渡船,也由小木船换成了带动力的钢板船。船上安全设施齐全,救生衣、救生圈,一应俱全,摆渡的也不是之前的孤寡老人了,而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乘船过渡的人也变了,年轻人少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多了,你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不走公路桥或搭车回村,老人们会一脸笑意地告诉你,恋旧。坐渡船到江心,吹上一会江风,闻到资江水的味道,过了江,再遛个弯,就到屋里了,直快。

客轮,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消失了去。当年热闹非凡的上梅资江码头,如今停靠的只有几艘悬挂着海事标志的快艇和一艘艘载客观光的游艇。没有了昔日的人声鼎沸,没有了乘船人等待的汽笛。这一切,却代表着时代的进步。建国七十五载,这片航运领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觉感慨:能取代昔日那艘客船的,是飞速发展的陆路交通。富足了的人们步入小康后,昔日落后的生产工具也随着改革的大潮消失了。资江上千帆驶过,搏激流,战险滩,各式各样的船舶也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隐入了时代的浪潮,只余下资江水依然奔腾不息,亘古长流。

而今,智慧的人们改变了生产模式,古镇码头上,修起了长长的沿江栈桥,停泊着各种规格的游艇、摩托艇,时人兴起了资江旅游热,古镇码头便成了打卡地。沿街新建的各种美食小吃店,吸引着富足闲暇的人们前来游玩,品尝一块古镇豆腐独特的味道,探究神秘的制作方法。一夜间,这一方土地便享誉了世界,本就喧嚣的古镇,有了四面八方的游客汇集,而变得更加热闹非凡。夜幕下,七彩的霓虹闪烁,倒映在江面上。两岸灯火辉煌,音乐声四起,街舞大妈们那轻盈的舞步,拉开了乘船夜游资江的序幕。古老的傩戏、杂耍、折子戏,纷纷登场,大有“你方唱罢我上场”,让人目不暇接。资江边上吹起的晚风,摇曳着栈桥上一排排灯笼,倒映在江水中,掀起七彩的浪花。远远望去,勾起人们无尽的遐想。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时的古镇,热闹得不禁让你想起北宋张择端那流传至今的 清明上河图  。

回望资江,仰望罩门岩,你不难发现它有如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把资江拦腰斩断。眺望着那绵长的纤索,我的耳畔不由响起那一声声堪称雄壮的纤夫号子。我不禁思索:当年的纤夫们是怎样踏过这绝壁的?有人告诉我,罩门岩上也有一条纤道,那是千百年来纤夫们用那双草鞋踏出来的一个个脚窝。纤夫们赤裸古铜色的背,喊着号子:“三尺白布,嗨哟!四两麻呀,嗬嗨!脚蹬石头,嗬嗨!手刨沙呀,嗨呦……”搏激流,越险滩,用那双脚踏平了资水七十二险滩,不知留下了多少悲壮而感人的故事。资水百转千回,孕育着两岸勤劳、勇敢、朴实的梅山人,形成了这一地域独特的资水文化。梅山人吃得苦,霸得蛮,靠着这一江资水,繁衍生息。

滔滔资江水,悠悠一江情。不同时期,资水都以它博大的胸襟孕育着这一方热土。解放初期,它是各种农业生产资料船舶水运的大动脉;改革开放时,它是承载社会经济发展,促进两岸繁荣的依托;现在它是依靠青山绿水,实现乡村振兴,提升人民幸福指数的母亲河。它见证了社会的发展、人类的进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精辟论断在资江这条母亲河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让人不觉感叹:资水流过的地方就是福地。上游的东塔,下游的北塔,给奔腾不息的资江水注入了浓厚的梅山文化底蕴。千百年来,资水滚滚滔滔,一路欢歌,千回百转,承载着无数的故事,汇入八百里洞庭。


作者简介:刘道云,笔名照云,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小说《山那边的小屋》《山之魂》《苍溪妹子》《老腊树下》《那月霜花》《第一书记》《清风徐来》《大矿山》,散文集《情曲心歌》。

责编:周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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