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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贺辉军

2025-08-26 10:24:55 贺辉军

油纸伞

贺辉军

湄水气势磅礴地流过镇街时,小娟正站在桥头踮脚往河心张望。端午的雨丝缠在睫毛上,缠上她柔软的秀发。

桥是老桥,镇是古镇。桥还是清同治年间修的老石拱桥,镇以桥名,就叫桥镇。

“卖艾叶啰!卖粽子喽!”雨越下越大,推小货车的老汉却仍在顽强地吆喝,车篷淌下的水线织成了帘子。

看客早挤满铺面檐下,只剩小娟的红裙子在雨里飘忽。她抹了把睫毛上的水珠,想寻个既可躲雨又能看龙船的去处。

河心的鼓点突然炸响,八条龙船破开浑黄的河水。船头汉子们赤着古铜色脊背,桨片起落间甩出晶亮的水珠子。小娟顾不得躲雨,踮着脚尖往前凑,红裙飘成一面湿旗。

“当心淋成落汤鸡!”胡子的摩托刹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他摘了头盔,变戏法似的从后座抽出一把伞,递给她。胡子是摩的司机,小娟每回去镇街,总爱叫胡子接送。

喏,好漂亮的油纸伞!小娟心里一声惊呼。伞面撑开的刹那,小娟瞧见浅绿底子上映着枝颤巍巍的桃花。

“遮雨是小了点。车上没雨伞了,将就吧。”胡子憨憨地笑笑。

小娟发现伞柄刻着“秀芹”二字,像是拿锥子划的。

鼓声忽然急促如马蹄。那条青龙头船一马当先,撞开浪头,率先摘下了终点线上的红绣球。两岸响起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把雨幕都震得发颤。

船尾掌舵的老把式突然扯开嗓子唱:“妹在崖头望郎归哟——”

两岸应和声潮水般涌起,在河面上空激荡。

小娟握伞的手紧了紧,伞面桃花映得她耳根发烫。

手机突然震动。视频请求的铃声将小娟吓了一跳,接通后却见屏幕里是晃动的工地。

老公常年在外打工,年初去,年尾回,一年里鹊桥相会只有半个月。平日照个面,全凭视频。

小娟刚露个笑脸,老公直接就道了“端午安康”,然后说声“工地忙,回头再聊”,没等她回话就挂了电话。

小娟攥着手机呆立当地,叹了声气。

雨总算小了下来。看过龙船,小娟不急于回去,且去新铺街逛逛。出来一趟不容易。虽说家里离桥镇也就五六里地,沿湄水河步行到街上,不过半个来小时,可上街总得有个由头。何况每回上街婆婆总爱问三问四,叫小娟心烦。小娟晓得婆婆那点小心思,不想招惹。

新铺街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人多车多,洋气喜气。小娟溜达了一阵,又回返老街,给婆婆买了皮蛋粽子,便打胡子手机,准备打道回府。

竟无人接听。

婆婆的几只腌菜坛子排在窗根下,先年的泡椒水隔着玻璃在梅雨天泛着暧昧的粉红。

“龙船好看?”见小娟回来,婆婆漾出一脸笑。

小娟把油纸伞不自觉往身后藏了藏,随即又尴尬地拿回身前。没有打通胡子手机,她坐别人摩托回家的,油纸伞没还回去。

“好看。”小娟笑笑,将皮蛋、粽子递给婆婆,“红绣球又被去年夺冠的那条青龙头船摘了去。”

“坐胡子摩托回来的?”婆婆脸上仍是笑,眼角皱纹里却藏着钩子。

“不、不是。”小娟有些慌乱。

灶台上的电饭煲噗噗冒着气,炖着端午必备的老鸭汤。不用说,汤里翻腾的肯定是鸭脖子鸭脚板。

半天,婆婆忽然道:“那个摩的佬,衣服上沾了他堂客病气——你少坐他摩托!”

小娟晓得婆婆说的是胡子。也晓得胡子堂客叫秀芹,得的是白血病。白血病就是血癌,小娟晓得血癌是不会传染的,不过仍小声应道:“嗯。”

婆婆往剁椒鱼头里放入紫苏——小娟无端地想到胡子车上挂着紫苏香囊,说是可以防晕车。

窗外传来摩托引擎声。小娟掀开窗帘缝,看见胡子驮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拐进了邻家。小娟知道,肯定是邻家打了电话,让胡子代为购物。小娟拿起油纸伞想还回去,脚刚迈出去半步,又缩了回来。待到胡子卸下蛇皮袋,摩托要启动了,小娟才突然惊觉似的,抓起油纸伞往外冲:“伞!”

摩托却开走了,轰鸣声淹没了小娟的喊声。

雨又下起来了。小娟将油纸伞撑在窗下,伞面上桃花吸饱了水汽,显得愈发娇艳。小娟凑近细看,发现那抹桃红竟是用丝线绣的,针脚细密得让人不敢相信是手工作品。也许是小娟不小心碰了一下伞,伞骨突然“咔”的一声轻响,惊得她慌忙后退,后腰撞上柜子。柜顶的婚纱照晃了晃,相框玻璃映出她泛红的脸。

灶间传来婆婆剁鸭架的声响,菜刀剁在砧板上,一声比一声狠。

夏至的日头渐渐厉害。小娟蹲在婆婆的酸菜坛子间,看蚂蚁搬运食物——端午过去半月了,蚂蚁竟还找到一粒从粽叶上掉落的糯米。儿子上学去了,她实在无聊得紧。

油纸伞搁在窗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小娟将目光从蚂蚁转移到伞上。她仿佛看见秀芹撑着伞,在湄水边款款地走,旗袍扭成一道美妙的风景。她看见胡子从伞里走出来,朝她招手。她痴痴地笑了一声。

婆婆从院门进来,见小娟一双眼又盯在油纸伞上,一脸阴阳怪气:“这么些天了,还舍不得把伞还回去?”

小娟有些疑惑地看着婆婆:“还,还回去?”

真让小娟上镇街给胡子还伞?婆婆话刚出口其实就有些后悔,可话说出去也不好立马就收回来。婆婆晃了下头,塑料发簪在日头下闪着冷光,似笑非笑道:“不还回去,留着过年啦?”

小娟翻了个白眼。

冷不防婆婆又道:“邻村水库昨儿刚淹死个偷汉的。”

莫名其妙!小娟嘁了一声,无端想起婆婆藏在床头柜里的避孕套——去年新房子建好后搬家时发现的,锡箔纸上的生产日期是2008年。老公可是跟她说过,他爸2005年就去世了。

小娟没叫摩的,拿了伞匆匆地走出房门。就听不得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更受不了那眼神。不坐摩托又能怎样?长着两条腿哩,又不是走不得路!

开始时,小娟心里有气,步子迈得急,一冲一冲的。渐渐就松弛下来,变成了散步。为什么要置气,坏了自己心情。天气这么好,干嘛不散散步。小娟在心里跟自己对着话,心气慢慢就平和了。

端午水过后,湄水渐渐归于温顺,河面变得清亮起来。两只麻鸭在河中游荡,自由自在。小娟眼里那可不是鸭子,是鸳鸯,在戏水。小娟干脆停了脚步,看鸳鸯戏水。

日头是更厉害了,小娟脸上都有了汗。就撑开油纸伞遮阳。小娟发现,伞骨上竟绑着一道平安符。端午那天,雨太大,伞撑得急,没有发现。这一定是胡子为他堂客从南岳行宫求的。

胡子对他堂客可真好!小娟呆呆了一会,才又迈开步子。

伞面桃花红艳艳的,小娟的脸也红扑扑的,人面桃花在湄水里映成一道风景。

湄水在医院墙边拐了个急弯,把消毒水味冲淡成潮湿的青苔气。小娟攥着油纸伞穿过住院部长廊,伞尖在地砖上敲出心虚的节奏。

五号病房。小娟贴着门缝瞧见胡子正给他堂客按摩小腿,床头挂着个褪色的香囊。秀芹瘦得像个纸扎人,脚踝却套着对精巧的铃铛,随丈夫手掌移动,叮铃作响。

小娟看得有些呆了。胡子平日看上去憨憨的,没想到对秀芹这么用心。这个为堂客捏腿的汉子,深深地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之处,让她感动,让她心生敬意。又有些怅然若失。是的,对比自己,她觉得秀芹才是幸福的那个。

还过伞从医院出来,小娟破天荒去了趟新铺街美容店。店里小妹夸她皮肤嫩得能掐出水。她心里嘀咕能掐出水又怎样,自己掐吗?烫头机嗡嗡响着,把她发梢烤出焦糖味。

回村时是胡子送她。小娟故意把新做的水晶甲翘成兰花指,亮给胡子看。后视镜里胡子喉结动了动,突然莫名其妙说:“油纸伞是去年和秀芹去南岳山进香乞茶时买的,那时她刚检查出病,可现在她……”

摩托碾过坑洼,车身重重颠了一下,尾音散在仲夏的轻风里。

小娟盯着后视镜,看见自己唇上新擦的樱桃色口红,在暮色里艳得像道伤口。

那夜湄水钻进小娟梦里。她变成龙船上击鼓的女娇娥,每声鼓点都震落一树桃花。胡子在岸上追着船跑,手里擎的油纸伞却渐渐褪成惨白。惊醒时手机显示凌晨三点。刷微信时发现老公的朋友圈更新了KTV视频,霓虹灯扫过姑娘们雪白的大腿。小娟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大暑那天,小娟又去了趟镇街。她决定去医院看望秀芹。胡子的手机老打不通,或者打通了也无人接听,又或者接听了,也是在医院,没时间接人送人。秀芹的病一定是又加重了。

小娟买了些水果,还特意买了一束鲜花。住院部的长廊里,小娟听见两个护士嚼舌根:“五号病房那个女的,昨夜抢救三次,男的跪着求用进口药,可他交得起那个费吗……”

小娟惊得停了下脚步。

走进病房,却没看见胡子。全身插满管子的秀芹,在病床上似睡非睡。床头散落着缴费单,最上面那张金额栏的零多得让她眼晕。

小娟走出病房,走出住院部,看见胡子正在墙根老柳树下烧纸钱。纸灰扑到他老旧的凉鞋上,烫出了个焦黄的疤。

“给秀芹冲冲煞。”胡子瞧了眼小娟,把最后一张纸钱抛进火堆,“医生说,熬不过三个月。医院指靠不上了,求求菩萨……”

火舌卷起他袖口的线头,空气里弥漫着头发焦煳的味道。

“医药费还差多少?”小娟看着胡子。老公寄回来的钱,她每个月能存下三千。

她知道,老公其实每个月至少能到手六千。她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前几天和老公聊视频,听见他工友在吆喝“三缺一”。

“明天去水泥厂扛包。”胡子躲开她目光,答非所问,“下班后开摩的。”

阴历七月十五,小娟陪婆婆去南岳行宫进香,又有村里几个小媳妇结伴去看傩戏。行宫就在桥镇边上,“何必远朝南岳,即此便是灵山”,方便善男信女们进香祈福。

七月半的日光像淬过火的镰刀,把南岳行宫边的老戏台劈成阴阳两半,似乎戏台上晃动的人影也成了阴阳两面。

小娟看到戏台边有卖油纸伞的,除了没绣桃花,和胡子的那把毫无二致,便立马买了一把。

每逢初一、十五,进香的人本来就多,何况这回又有傩戏。小娟攥着油纸伞挤在人群里。傩公傩母的面具在香火中忽明忽暗。戴青面獠牙的“开山将军”突然撞过来,她踉跄着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小心。”胡子声音闷在钟馗面具里,一只大手握住她手腕。

“吃块糯米糕压压惊。”胡子掀开面具下半截,露出冒着青胡茬的下巴。小娟吓一大跳,左看看右看看。婆婆到行宫里烧香去了,而同伴们的目光也全投在戏台上。小娟这才小心地从胡子嘴头咬住糯米裹的糖芯,舌尖尝到紫苏籽的苦香。

他掌心的温度有些灼人。小娟噙着半截糯米糕,在声浪中慌忙后退,踩碎了谁落下的半块傩面。

傍晚,小娟蹲在自家门前洗衣码头放河灯,河灯将湄水漂成星河。有盏莲花灯卡在礁石间打转,让小娟如鲠在喉,有种想跳下河去帮忙的冲动。

对岸隐约传来铃铛声,抬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她想一定是胡子推着轮椅上的秀芹,沿着湄水散步来了。她想象秀芹怀里抱着油纸伞,伞面被晚霞染成淡粉。轮椅碾过鹅卵石时,脚踝铃铛作响,伞面桃花突然抖动,飘落在秀芹膝头……

小娟的河灯终于漂远了。她掏出手机想拍视频发给老公看,却发现聊天记录停在半个月前。湄水突然掀起浪头,打湿她新买的湖绸裤脚。

白露前,湄水迎来最后一次涨水。待到秋分后,湄水就会慢慢瘦下去,一直瘦成隆冬的骨感美人。小娟在桥头等胡子,想让他送她回家。远处传来摩托引擎声,却是个陌生男人。

“胡师傅呢?”小娟往后缩了缩。

陌生男咧嘴笑:“在医院当孝子呗。”

小娟就去了医院。住院部消毒水味更重了。小娟在走廊里撞见胡子正和医生争执:“抽我的血!抽我的!”

他嘶吼时颈脖血管暴起,像湄水暴涨的青筋。

可医生坚决不答应:“不行,你不能再抽了!”

胡子没注意到小娟。他情绪激动地走进病房去了。

秀芹的床头换了种淡蓝色药瓶。小娟站在门外,看胡子用棉签蘸水润湿妻子干裂的唇。监测仪的红光里,油纸伞支在窗边,伞骨新缠的胶布反着冷光。秀芹忽然抬手抓向虚空:“桃花……要开了……”

胡子把她的手贴在胡茬上:“等你好起来,明年我们去博盛看桃花。”

小娟泪流满面地跑开了,一直跑到老街。整个一上午,她都在老街踯躅。秀芹,油纸伞,桃花……小娟脑壳里乱成了浆糊。

暴雨是午后来的。当时小娟正准备回家,想去医院问问胡子送不送人。她走过门诊楼,来到住院部,却看见胡子正在外面淋雨,手里明明握着油纸伞却没有撑开。小娟冲过去,听见他在呜咽般低语:“摩托卖了……拿什么送她最后一程……”

小娟替他撑开伞。油纸伞在狂风里开成破碎的花。小娟踮脚给胡子挡雨,伞骨发出濒死的呻吟。他的额头抵在她锁骨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烙得人发颤。

秀芹是霜降那天走的。送葬队伍沿湄水逆行,纸钱撒得像场逆飞的雪。小娟站在桥头,看胡子抱着遗像走在最前头。油纸伞撑在灵柩上,伞面那枝桃花,远看像道结了痂的疤。

小娟撑着她那把七月半买的油纸伞从人群缝隙间闪过,伞面空白处隐约可见铅笔勾勒的桃花轮廓,还未上绣,像段欲说还休的心事。


作者简介:贺辉军,中国作协会员。在《芙蓉》《湖南文学》《当代人》《延河》《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出版《四十而惑》《血沃梅山》《喇叭耳朵孙唐》等。有作品改编成电视剧本。作品多次获奖、入选。

责编:周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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