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石砌三甲——梁伊涵
石砌三甲
梁伊涵
多年未归的故乡涟源三甲,在记忆中由石头垒砌。稀薄的树枝覆在石灰岩上,无数露天采石场破开山体,像白色的疤痕。祖屋建在山腰,奶奶常站在屋前,面对着斑驳的群山,夜影幢幢之际,爷爷便会扛着钢钎和錾子,从采石场收工回家。
山脚有一条清浅小溪,奶奶常在这条无名溪边浣衣,棒槌落下,水花飞溅。童年的父亲在溪水上游嬉闹,和伙伴们挽着裤脚,翻开青苔滑腻的鹅卵石,捕捉藏匿的软壳小蟹。而爷爷将山上的巨石砸碎成更小的石块或石子,再用背篼或抬杆将开采后的石料运往各个建筑工地,用以造房或修桥。
贫瘠的红土地供奉不出太大的野心,但深山里的三甲村已经尽其所能,用她坚硬的乳汁哺育了代代三甲人,这里的人们大多瘦得嶙峋,但命和石头一样硬。父亲是祖辈用石头喂养出来的、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成了城乡两岸的摆渡人。他在市里教书育人,却不断向没有走出三甲的老乡们强调教育的重要性,并把村里适龄的学生接到城里读书,分享更先进的教材和教学方法。
因此即便是独生的女儿,我也从未孤独,从哥哥姐姐到弟弟妹妹,一届一届的孩子住进我家,又陆续走进天南海北的各行各业。乡亲们都说,这家人向来仁义。
外人不懂这种付出的意义,除去几句好名声以外,是父母操持一日三餐的辛劳,以及日复一日的教导。父亲和爷爷是典型的三甲人,在赤贫中也要坚持道义和体面,对身边人向来不吝援手。从爷爷的皱纹中可以寻到父亲成长的烙印,乃至我的痕迹。他曾是一个沉默的少年,在山林间拾柴放牛;后来他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中年人,以采石为生抚养四个孩子长大;他还刚步入老年阶段,采石场的粉尘就完全侵蚀了他的肺部,攀援而上攥住喉头,我对爷爷的印象竟只剩止不住的咳嗽。过度的劳累摧折了这把硬骨头,爷爷在一个冬天轻飘飘地倒下,奶奶便成了老屋最后的守望者。
对奶奶的记忆更清晰一些。她和爷爷一样清瘦,常年穿一身绵绸衣裤,生命的风霜袭来,轻易灌满了她。在经历丈夫病逝、儿孙远行后,奶奶独自老去,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在每一个有阳光的午后,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轻轻摇动蒲扇。哪怕是爷爷去世之前,奶奶也是这个家里实质性的主心骨。采石为生的爷爷目不识丁,奶奶却深知教育能够改变命运。“宁吃读书苦,不吃石头饭。”做了一辈子采石匠的妻子,奶奶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后代不再靠石头吃饭,却实在无法供养四个爱学习的孩子。大伯最早扛上了爷爷留下的钢錾,继续开山采石,裁坯下料,重复父辈的辛劳。姑妈早早嫁人生子,小叔则漂泊不定,穿梭在不同的工地上。只有父亲一双草鞋,踩着三甲的碎石走出了山路,走上了城市的三尺讲台。
在条件稍好之后,父亲给老屋置办了电视。我才知道奶奶不仅识字,还颇爱看“寻情记”一类的家庭情感节目。她素日里寡言少语,却能衡准妯娌亲戚之间的天平,让邻里乡亲都信服不已。她一直是这个家族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饶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在宗族人情的往来之时,也要首先问询奶奶的意见。
每年春节父亲会带着全家回三甲老屋过年,那几天奶奶就会很高兴,老屋也热闹起来。她颤巍巍地给我们铺床,炸红薯片和豆渣饼。
父母担心这些家务也会压垮奶奶,晚辈们总在这几天抢着张罗收拾。但我们不在的时光里,奶奶已经度过了无数个日夜的辛劳。唯有这种时刻,她才能侧身半躺在床上,安详地看着孩子们为她忙碌,流露出令人动容的满足。
奶奶去世的那个春节,我还在童年的尾巴上,即便亲历了她的离开,也因懵懂而稀释了死别的痛苦。彼时她已经戴上了氧气袋,一场小感冒让她卧床不起大半个月了,可那时没有人认为她会撑不过去,奶奶的生命烛光如游丝一般,微弱地绵延了大半个世纪。
邻里亲戚张罗了几场牌局,晚辈们吸烟恐令老人不适,便自觉地去了更远的厢房,我没有前去观战,在奶奶生着炉火的房间里安静地看书。奶奶睡下了,氧气袋一起一伏,微弱而执拗。我读到的那些隽永的文字,糅着炉火与生命的温度,在此刻辉映。安睡如婴孩的奶奶,活回幼年时的形态。稚嫩到轻信万事万物,宽容到看淡生老病死,回归天地澄澈,洗净一身沧桑,散了一生辛劳。时光终于赋予她不必忧心明日生计的睡眠,她尽可酣眠,屋外寒风自有这些在她庇佑下成长起来的小辈们遮挡。
姑妈进来为奶奶掖紧脚边的被子,触到她的脚掌时,寒意如针刺骨。姑妈匆匆唤来隔间的一屋人,邻居老人经验老到,探探鼻息便宣判结局。所有希冀都成了奢望,我心里一窒,抬眼看向奶奶,与她对视——我很少直视她的双眼,因为那里面的感情沉重复杂,酸楚悲凉不是我所能承接的。奶奶干瘪下陷的双眼已没有了神采,空洞得令人心悸,她努力瞪大双眼,牵挂与不舍满得几乎要溢出,然而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放心不下这一大家子人,放心不下她的老屋,还有我们未完工的棉鞋。
红尘万载,而我诸多眷恋。
奶奶似乎只有眼睛还连接着现世,但那丝生命力也像氤氲在冰天雪地中的一点热气,挣扎了几秒后,消散湮灭了。
奶奶去世了。
屋内原本压抑低沉的呜咽,随着奶奶无力垂下的手,炸开了。悲恸的哭号震天,泪眼蒙眬中,我看到了奶奶的眼睛,竟未闭上,凝固着无穷遗恨的光。
天一片一片地接连亮了,逝世的人肌肉会失去弹性,奶奶的面容已经变得陌生,年幼的我却不感到害怕。这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是我的家人,枯老的手上一秒还被我紧握着,她干涸的眼上一秒还不舍地黏在每个亲人身上。病魔的镰刀无情斩断了尘世的羁绊与眷恋,寒风掠过山坳,卷起采石场的尘土飞扬。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精瘦黧黑的爷爷,依旧在烈日下高高举起钢钎,插进大山的心脏里,石粒飞散如星子。而奶奶依旧站在老屋门口,等待她的丈夫安全归家。湘中涟水绕行三甲村,亘古的风吹拂过采石匠们凄苦的脸,也吹到了隆隆作响的现代器械上。
三甲现有了机械切割齐整的石材,墓碣上激光印刻的碑文齐整,原来奶奶有那样美的名字:晃玉,美得透过厚重石字都能看到玉光莹然,一晃而过。父亲告诉我,奶奶的童年甚是富足,上过两年私塾,颇识得一些字,还会精细的女红手艺。历史的马车大步前行,奶奶的命运被改写,但她安之若素。目不识丁的爷爷有着和石头一样顽固的脾气,院子里的柚子树果实尚且青涩就被隔壁邻居摘走,他想与人论是非,奶奶却让爷爷在柚子成熟之后送一袋过去。她对于邻里亲戚总有满溢的悲悯,明明自己这样拮据,仍觉得对方更需要帮助,奶奶也一直这样教育孩子们对人要宽厚。采石收益极低,回收石料的老板还要短斤少两,这时奶奶就会执拗地站在采石场中间,一遍遍强调:不是这个数。直到老板补上那几分几厘,她才肯离开。
奶奶有自己的处世哲学,会缝衣纳鞋,也懂得剪纸刺绣。她不再是藕臂上一只水韵温润的玉镯,而是大门上浑然一体的石锁,牢牢地圈住了一个家族的团圆与兴盛,钢钎铁錾也不能砸碎她。爷爷一生都是一根无言的石柱,顶立在老屋正中间,为妻儿遮挡人生的风雨。可生命的熔炉要将他们收回,牵系家庭的重担也交给了下一代的子孙。
传承竟是这样残酷,又是那样柔情,令人措手不及,无力抵抗。
爷爷奶奶走的时候,她的孙儿的童年尚未结束,而我们未来的通道却向他们关闭了。他们不知道,老屋在一个连绵的雨季里坍塌,山脚的溪流被填平修路,大伯早已不用再在采石“武场”上卖苦力,而是学会了石刻、石雕等“文场”细活。四处漂泊的小叔已经安定结婚,远方求学归来的堂妹和我也初入职场,不再回故土的十余年后,我们乡音难辨。
涟水河汇入时代的洪流,采石场由于污染和效益被接连关闭,记忆里铿锵的敲击声和漫天的粉尘逐渐远去,破碎的山体逐渐长满新绿,石灰岩上开出了不知名的野花。爷爷奶奶从童年领走了我们,在生命长河的另一端,他们抚养着永远长不大的一群孙儿孙女,依旧在石砌的老屋里嬉笑打闹,等待院子里的柚子树金黄成熟。
但我的回忆里,永远侍奉着两个垂暮的老人,在细碎石子构筑的精神原乡里,为我在人生尽头掌着灯,我便能坦然前行,无惧无忧。
作者简介:梁伊涵,1998年生,湖南娄底人,湖南大学文学硕士。曾获花城出版社首届大学生汉语创意写作大赛入围奖,意林杂志社第三届寻找张爱玲·三毛文学大赛第四名。作品散见《文艺报》《中学生百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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