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山居散记——张茜
山居散记
张茜
书屋
南方四月,草木疯长,天空随处布满积雨云,雷电撕开一点口子,春雨就肆意击打在屋檐上、石板路旁,我总爱坐在槐花树下的书屋里,看雨打窗棂,由点成线,落在树梢,落在田野,逼出草木清香。或闭上眼睛,感受万物拔节生长。
这间书屋原本是村头的祠堂。后改作学校,如今又成了书屋,青砖铺就的墙上,还留有小学生们的涂鸦,店长釉云并不处理它们,说这是最好的宣传画。
经常有人跟釉云说:“你怎么想的,跑到乡下来开书屋,不亏本才怪。”釉云用鸡毛掸子掸去书架上的灰,眼睛却望着窗边捧着《小王子》看得如痴如醉的孩子。木窗外,一边是被雨水洗濯干净茶园,在雨雾中探头,像一群好奇打量世界的孩子,一边是茁壮成长的黄精,风一吹过,田野间绿意翻滚,像是承载了整片土地的生机,时不时能看到农妇们忙碌的身影,像是感受到我们的目光,在田间劳作的阿花婶摘了草帽朝我们挥手致意。
村长老刘时常来这里办公,他是一个瘦削的老头,不苟言笑,几年村长干下来,他的背佝偻得厉害,头发也白了一圈,道路改建、“黄精生态园”却一件一件在他手里落成,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带着他泛黄脱色的保温杯,一边喝茶一边往外吐茶叶梗子。釉云常笑他:“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来这里体察民情。”
老刘呵呵一笑,指着书架上的书说:“这里有文脉,压压我们这些泥腿子的煞气,不至于争嘴吵架。”
他说得却有几分真,村干部们到了书屋,见了认真阅读的孩子们,脾气收敛不少,音量低下来,轻言细语的,民俗推广的方案在一次次详谈中得以推进,书屋成了村里的“第二办公室”。
跟村长一样喜欢造访的是村里的教书先生行健,他调到乡村小学教书不久,穿牛仔外套,酷爱读书,最喜欢看的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有时也翻一翻加缪的《局外人》,釉云赞他,他害羞一笑说:“有时候也想看手机,但当了孩子们的老师总得做个榜样。”
釉云有时拿自己做的黄精饮招待他,他也欣然接受,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帮釉云煮茶或咖啡。
忘了说,釉云在吧台前弄了一小堆杂货,什么都有,也包括奶茶,底料却不用珍珠或芋泥,而是用本地产的黄精,或农家自制的固元膏,釉云说:“奶茶好喝,却不健康,自己种的东西吃着放心。”我常见她在杯底放几片黄精用浓浓的奶煮了,看茶褐色的黄精一点点地融入奶茶里,别有一番风味。
奶茶的香味招来放学的孩子,他们趴在吧台前,看玻璃罐里的彩虹豆,有时也看柜子里的鸡爪辣条。买了零食,大家会分头去找自己喜欢的书籍,有的看《木偶奇遇记》,有的看《格林童话》。
小轩时常一个人在书屋埋头写作业,不看奶茶,也不看零食,偶尔有愁苦之色,有一天,他问行健作文《我的父母》要怎么写,小轩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一年也见不了父母几次。行健思索了一会问他:“你见过阿花婶的手没有?”小轩点点头,阿花婶的手粗糙、起皮,像黄牛犁过的田地。行健说:“小轩父母的手也是这样,在小轩看不见的地方劳作,所以小轩现在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我们可以从父母的手开始这一个篇章。”
小轩的眼睛亮了亮,像黑夜里的星星。
有时能碰到从县城回来的年轻人,他们在茶园打卡拍照,看黄精茁壮成长,看漫山春色无边无际,惊异于乡下竟有这样好的书屋。
彼时釉云已经摘好艾草准备做艾草粑,她知道这是归乡游子的最爱,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割取桃胶,我们一起行动,准备让孩子们尝尝大城市“桃胶炖奶”的味道,谈笑间微风拂过,天色放晴,阳光打在釉云身上,使她看上去像一株枝繁叶茂的植物。
秋栗
故乡的板栗分为两类,大板栗肉白,口味寡淡,小板栗肉黄,口味甘甜。父亲常说,做人要做小板栗,要肚里有货,踏踏实实,不要一味好高,半桶水稀里哗啦,华而不实。
父亲的话我不懂,但总记着。
家是在山村,土地贫瘠。自然,我们的零食也是贫瘠的,日常的零食也不过是红薯片、花生米,奢侈一点就是炒米做的麻团,加上炒芝麻往浓厚香甜的红薯糖里一拌,十里八乡的孩子都香的直打颤,但我们知道,那是做好过年待客才能吃的,于是我们的祈盼又延到了秋季,栗子树挂果的季节,我们路过树下时总伸长了脖子,仿佛盼着那白胖的果肉挣开挂满尖刺的毛球奔我们手上来似的。
等到白菜打了霜,稻谷收了最后一茬,泥鳅躲进洞里的时候,父亲早早地戴好了工具,一根竹竿,一副手套,一把火钳就是全部家当。太阳刚驱开深秋的一丝薄雾,父亲嘴里就衔上了旱烟,他一面挥舞着手里的竹竿击向那些挂满了大果的树枝,一面大喝一声:“躲开!”我们这些细把戏(小孩)纷纷寻找掩体,只见板栗树的枝条簌簌抖动,无数长满尖刺的毛球炮仗一样砸下来,落在田地、山林,以及松脆的枯叶上,有一两个毛球撞在坚硬的岩石上,瞬间粉身碎骨,板栗散落一地,细把戏(小孩)们一拥而上,瞬间将果肉分食殆尽,鲜板栗不如炒板栗,但也自有它的鲜甜,小孩子们吃得龇牙咧嘴,大一些的孩子已经学着用家里带来的火钳撬开那些长满尖刺的外壳捕获里面的果肉了,扎了刺也不怕,大抵是板栗的鲜甜弥补了这小小的皮肉之痛,父亲弯着腰,手里的火钳化作一道神兵,上下腾挪,大拇脚趾头一压,火钳夹着毛球一撇,棕色的果肉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细把戏(小孩)们啧啧称叹。也有扯皮的:“刘叔,他偷了你们家的板栗。”另一个嬉皮笑脸:“他也偷了。”父亲只是笑,像看小猫小狗打架,等到采摘结束,人人都往家里背了一大袋板栗。
炒栗子是一项重大的家庭活动,母亲早早地熬好了糖水,等着父亲把栗子剪出豁口下锅,浓稠的糖汁香甜得一塌糊涂,我坐在一旁伸直了脖子,眼巴巴的,栗子一下锅就发出了哔哔扑扑的声响,不一会,棕色的外壳炸开,露出了金黄的果肉,空气里满是香甜,半分钟又问:“好了没有?”母亲拿筷子敲我的头,父亲铲了五六个板栗放在桌上,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烫得惊人,还是拈起一个,左手换到右手,烫得龇牙咧嘴,好容易剥了壳往嘴里一塞,又烫又香,一嘴的香甜粉糯,忍不住啧啧称赞,父亲默不作声,只帮我把剩下的板栗剥好,他的手指粗糙、厚实,却十分灵巧,板栗壳跟板栗仁一分为二,连同里面的薄绒也完整地蜕下来。一个板栗吃完,剩下的五个板栗仁静静地躺在父亲手心,它们色泽金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一面把果肉往嘴里塞一面拿起布兜子装起满满一袋炒板栗往屋外跑,几个小伙伴在屋门口翘首以盼。在细把戏(小孩)群体中,炒板栗是硬通货,不仅可以换来红薯干花生米,运气好一点还能换来麻团,是我必不可少的社交功臣。
印象中父亲从未对我发过脾气,唯有一次,新搬来的同桌性格蛮横,硬生生地在我跟他的课桌之间划出一条“三八线”,我占三分他占八分,只要我的胳膊肘一越界,他就重拳出击,打得我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我性格懦弱,经常挨打了也不敢作声,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不小心越过了“三八线”,这次迎接我的不是拳头而是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扭头一看,同桌手里的圆规准确无误的扎在了我的胳膊上,细小的血花滋出来,我又是痛又是吓,终于哭了出来,一路哭一路跑着回家跟父亲诉说了我的冤屈,一向和颜悦色的父亲罕见的生了气,一面替我清洗伤口一面问我为什么不反击,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一小会起身指着屋外的板栗树说,这板栗软糯香甜,可要没有外边这一层刺保护着早就被人吃干净了,人也一样,要善良,但如果毫无脾气,不跟这没有尖刺的板栗一样任人宰割嘛。
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生出了几分勇气,同桌的拳头再次砸过来的时候,我架住了他,他个头虽大力气却小,我又时常帮家里干些农活有一把子好力气,他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他嘴上咒骂不停,我们扭打成一团,厮打惊动了老师,双方父母都被请了过来,我身上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同桌也挂了彩,半边脸都是牙印与抓痕。
父亲在老师办公室一脸严肃,不管老师说什么他都点头称是,等放学回家的时候父亲在校门口等我,怀里揣着刚出锅的糖炒板栗,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说,我们家的栗子树终于也长了刺。
数年一晃而过,我大学毕业,工作,结婚,栗子树跟我渐行渐远,直到昨日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年家里的板栗大丰收要不要带娃儿回来摘板栗,我这才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带着孩子,坐上大巴回了老家。又是一年深秋,满山草木松脆,风中有桂香浮动,田野金灿灿的,偶尔有一两亩荒弃的农田,像大地上的斑秃,孩子很少回村,看什么都觉得惊奇,小身体扭来扭去,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额角的绒毛拂在我脸上,像板栗树抽出的嫩芽,我忍不住低头吻她。
父亲站在栗子树旁等我,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空气中稻香四溢,栗子树挂了果,一丛一丛的,毛线球一般的刺儿团,沉甸甸的,压弯了树腰,父亲脸上的皱纹也沉甸甸的,压弯了他的腰,但他不怕老,他挥舞着手里的竹竿,要为我和孩子打下一整个秋天。
熊山寺
这次回乡,心中烦闷,数月前公司裁掉了一批员工,我以为人事不会来找我,但她还是来了,一开始王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公司没有更合适的岗位啦,我工作还是积极上进啦,我一下就猜到了她的来意,痛快的收拾东西走人,一时之气好逞,但丢了工作,还是心下惶然,只得回乡。
县城也不是过去那个县城,熟悉的老街围起了铁皮墙,熟悉的包子、油条、面点一扫而空,街头修鞋的小摊小贩也不知所踪,唯有一座售楼部从天而降,耀眼的大字在LED显示屏上来回滚动:御景华章。街道上一片狼藉,碎石板散落一地,两台钻机同时开工,滋滋滋的声音钻过来,钻过去,让人一刻也不想多待。
幸而老屋还在,总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熟悉的粗布沙发,2000年出头买的电视机,相框也摆在原来的地方,我埋头痛睡了两天,整个人仿佛沉在深渊里,能感觉到石钟乳上的水滴顺着断壁颓垣滑下,一滴又一滴,周而复始,状态还是不好,时常地感到头痛,又有一种眩晕感,母亲遣我去熊山寺走走,吃吃斋饭,敛一敛心神。
来熊山寺的大巴上,我一面望着渐次在黑夜里隐去轮廓的群山,一面感受着手机在口袋里的震动,是前同事拉的小群,这会子他们大概率在商量着去哪里聚餐,我的存在是多余的,但退群又显得小气,人际关系就是如此,时常使人处于尴尬的境地。
觉慧骑着摩托,在山脚等我。我坐在后座上,只听风声呜呜的响,早几年我来熊山寺庙禅修,由此认识了觉慧,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起寺中的近况,而我一路上都在张望,公路盘山而上,树影婆娑,远看像志怪小说上描写的鬼怪,山路暗沉,又连续地经过了几个隧道,隧道里的灯光亮的扎眼,像复明的人乍见了阳光,我只得把眼睛眯起来,觉慧还在说,然而层山叠嶂之中飞出了一片檐角,熊山寺近在眼前了。
熊山寺之所以叫熊山寺是因为坐落在本地的大熊山山峰上,相传司马迁在《史记》中带过一笔,皇帝“南巡”时,梦见一只大熊引导他来这座山,此山就成了大熊山,我对这些传说半信不信,然而宣传做出去之后,游客确实多了起来,熊山寺也修葺一新,青砖台阶一路从山脚砌到了大雄宝殿,最低处是山门,依次是财神庙、观音庙、大雄宝殿,渐次升高,中间大大小小的寺庙也都安上了灯带,看上去颇为恢弘。
我初次来时,这里还很是荒凉,佛像斑驳,衰草迷离,深草中散落着不少古老物件,只有禅房、斋堂、藏经楼还像个样子,半山腰银杏树也葳葳蕤蕤颇具生命力,一想到此处,我已经决计明日去寻这棵银杏树了。
我跟行明师父打过招呼之后早早地睡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身形消瘦,只在诵经时格外用神,乍然换了个地方睡觉,本该失眠,但觉慧一早收走了我的手机并跟我说,禅修不能用手机,我只得跟他要几本佛经来看,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又是竖排,看不了一会儿就困了,睡到一半迷迷糊糊中去摸手机,才惶然想起这是在山中。
但已经是睡不着了,于是披衣起来,山中的夜黑的极透,连山的轮廓都化在黑夜里,只有几颗星子将这黑夜当成幕布,缓缓地在天边流过,又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那里叫,窸窸窣窣的,像是山峰的魅影,我想起觉慧几年前跟我说过的一种山魈,专在半夜出来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缩回屋里。
第二天被觉慧的诵经声吵醒,走去法堂一看,人数不多,只有觉慧、觉悟、行明三人,但胜在音节密集,营造出一种庄严的气氛,觉慧的气势最足。只听他念:“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待念道:“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我已走出院门去寻那棵银杏树了。
此时正值初秋,山中的树叶将落未落,只有零星的几片枯叶铺在台阶上,踩上去咯吱作响。从大雄宝殿望开去,可见山腰有一小片黄莹莹的光,那大抵是银杏树的叶子,我不喜欢这些青砖铺就的台阶,改走山路,顺着一侧的小道一溜烟往山下走,风吹树动,碎碎的阳光洒下来,说不上来的惬意,走到半山腰,树丛中窜出一只松鼠,它面颊处塞得鼓鼓囊囊的,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要把对方怎样,最终还是我先投降,举起双手退后表示我对它没有恶意,它见我后退像是受了惊吓,急急地窜入林中,慌乱中遗失了一枚松果,我捡起来,上面还留有松针的清香。
银杏树已经赫然立在眼前了,金黄的叶片在秋风中抖动,哗啦哗啦的,跟印象中倒是别无二致,唯一别扭的是树梢被人挂了无数的许愿牌,压得树枝都沉甸甸地往下坠,一眼看过去都是宣言:刘秀珠是个大笨蛋啦,张建禾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啦,本地有个说法是千年树精百年树人,这棵银杏树已逾千年,只怕是早已成了精怪,然而这么多的愿望绑缚在身上,不管多么轻盈的精怪都要弯了腰吧。
我正要驻足细看,觉慧的声音从山顶传来,原来是要吃早斋了,熊山寺的斋饭不功不过,规矩却是传承老一派的食不言寝不语,觉慧吃得香,稀里哗啦的,白粥咸菜也是吃得啧啧有声,吃过早斋,行明师父难得留我下来寒暄,他平日话少,今天难得愿意跟人聊天,话题转来转去最终留在我的身体状态上,他表示担忧,我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医院都查过了,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时不时的头痛眩晕。
他把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我的脉搏并不强劲,却还是在皮肤下努力地冲撞,阳光下灰尘舞动,院外的树叶沙沙的,行明的胡须在空气中微微抖动,半晌才说:“心锢太紧也会不舒服。”
行明这话便留在了我心间。
五天后我拿到手机,一开机除了密密麻麻的信息外,还有一张新公司的offer,我从大道下山,正是秋高气爽,一行白鹭归林,我每走一步钟楼上的铜钟就响一下,那是觉慧在给我送行,说来也怪,每走一步,我心里的枷锁就懈一分,钟声在群山之间回荡,远远地送出去,又传回来,待走到山脚,我已经浑身轻盈起来。
作者简介:张茜,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副秘书长,鲁迅文学院第九届网络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大家》《青年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湖南文学》《星火》《山西文学》等,有小说被转载。出版小说集《乡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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