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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的歌声——张小牛(小牛)

2025-08-26 10:10:45 张小牛

仙女的歌声

父亲对今天的歌星很不以为然,你们是没听过唱得好的,没听过仙女的歌声咧!

我知道父亲又要说起那位叫林音的女宣传队员了。父亲一说起林音就仰起了脸,沟壑纵横的脸上如同镀上晨晖一般的泛光,两颗浑浊的眼珠也立即灯泡一样亮起来。

林音是当时的师宣传队骨干。父亲其实对她的了解并不很多,只知道她是北方人,还是个大学生,刚读了一年大学就参加解放军南下了。父亲把林音形容成仙女,除了因为她歌唱得太好,还因为她长得太漂亮。

林音的漂亮首先体现在她的白。父亲第一次见到她就想起我爷爷唱的歌:

妹妹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哥哥闭闭眼哦。

父亲在心里惊叹,还真有这样白的女人啊!我不是哥哥我都要睁不开眼了。

因此,当林音扬起细长的眉毛问父亲,为什么眨巴着眼睛打量她,父亲抿抿嘴就蹦出一句,我想起我爹唱的歌哩。

父亲说,就是从第一次见面把林音逗得乐不可支开始,林音特别喜欢父亲了。父亲才刚刚参军,被分配到师部宣传队,专门照看队长的大红马。队长是个老八路,正团职,上级专门给他配了马。父亲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本来就很兴奋,现在又能跟仙女一样的宣传队女兵在一起,就更加让父亲激动了。来到师部宣传队的当天傍晚,父亲就将大红马牵到营地附近的草坡上。一会儿,林音也来了,她老远就冲父亲乐,小鬼你又傻笑什么,是不是看见我就想起你爹唱的歌了?父亲点点头。林音走近父亲,那你唱给我听听,好不好?父亲摇头,下午他看了宣传队排练节目,林音唱了好几支歌。他在一旁惊呆了,世上还有这么美妙的歌声呵!一百只画眉子也不敢比啊!

林音走近父亲,小鬼你唱唱嘛。大红马都盯着你呢。父亲瞟瞟大红马,大红马已从草地上抬起头来,正竖着耳朵望着他。父亲抿抿嘴,向林音说,我轻点声唱,行吗?林音点点头,那双好看的眼睛满是笑意。父亲就轻声唱起来:

妹妹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哥哥闭闭眼哦。

天上飘来软软风哟,

落在心里细细拣哦。

妹妹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哥哥闭闭眼哦。

月亮偷偷打一望哟,

茶花在把菜花舔哦。

呜哟咦哟喂吔——

茶花在把菜花舔哦。

林音拍掌,呀,真好听!又问父亲,小鬼你十几了?父亲说,满十四吃十五的饭了。林音笑,比我小三岁多呢,小小年纪倒是会唱爱情歌啊!父亲低下头去,跟我爹学的嘛。然后,眼里就流出泪了。

林音觉出异样了,她细细询问父亲,这才知道,这位小鬼的爹就在不久前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了。那是我军追击白崇禧部与设伏的白军激战前夕,我爷爷并不知道白军悄悄在青树坪的山冲里埋伏下了,仍然上山去翻地,他刚扬起锄头,旁边山头就发出一声闷响,爷爷身子摇晃一下扑倒在地。

父亲抹着眼泪告诉林音,娘早就病死了,现在爹又死了,他没有家了,碰上解放军才有了家呢。林音也流泪了,她抚摸着父亲的头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姐!

父亲很快就体会到来自亲姐的关心。那是部队奔赴广西的急行军途中。父亲说,那个急行军才真叫急咧,宣传队正开晚饭,队长突然命令紧急集合马上出发。父亲赶紧学别人的样往随身携带的洋瓷缸里塞两个饭团,用毛巾一扎拴在腰带上,牵着大红马就出发了。部队走的全是山路,一路上只听到队伍里一声声从前面往后下传的口令:跟上!跟上!父亲很快就气喘吁吁了,牵马的缰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队长手里,而自己手里拽着的已是大红马的尾巴。大红马是久经沙场的战马,背上驮着宣传队的行头,尾巴还拖着父亲,在山路上得得得地走得很快。

父亲身后紧跟着的是林音,林音也在气喘吁吁。事后林音告诉父亲,她也是头一次走这样崎岖的山路,不过急行军倒是经历过好几回了,还有暴雨中急行军的呢。当然那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倒是不大,但崎岖山路加上雨水更难走了,不时有人摔跤,队伍的行军速度明显慢下来。就在这时候,林音的歌声响起了: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呀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让他心胆寒!

抓紧时间加油练,

练好本领准备战,

不打倒反动派不是好汉,

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

……

父亲在年事已高时跟我再说这段情景,还会满怀激情将林音当时唱的歌唱上几句,然后又摇头,说要当时让他唱的话,哪怕唱得最溜的《白白脸》,他也唱不出一句来,嘴巴张得好比洋瓷缸口还喘不过气呢。父亲说,林音不是仙女是什么,那么辛苦的急行军还能唱歌!那歌声好大魔力呀,像画眉子在大家心头飞,像军号在大家头上吹,队伍的行军速度顿时又加快了。

而父亲能够始终没掉队,除了林音的歌声有神功,还有林音给他的一个饭团让他添了力气。父亲装在洋瓷缸里的两个饭团连同捆扎洋瓷缸的毛巾都不见了,他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咕声响得像打雷。就在这时候,林音在身后拍拍他的胳膊,将一个饭团塞在他手里。父亲一愣,正要将饭团还给林音,林音命令他,不想掉队就快吃!我还有一个。父亲略一犹豫,将饭团三两下塞进嘴里。

父亲事后才知道,部队一夜急行军是在抄近路,为的是截击一股衡宝战役漏网南逃的白崇禧部,这股敌军刚刚从湖南逃到广西,就被我们的先头部队追上,一场激战,敌军差不多一个团都被我们吃掉了。

部队在广西全县稍作歇息,又向桂林进发了。仍然是闪电行动,先头部队在敌军的慌乱中一举攻进桂林,紧接着,师部宣传队也跟随大部队跑步进入了桂林市区。大街上随处可见敌军遗弃的辎重和军需品,还有几只大军锅,锅里的大米饭仍在热气袅袅。宣传队的宿营地就在火车站旁边的小坪里,大家齐心协力推开坪里狼藉的各种车辆,却没料到会发生意外:卡车上滚下的一发迫击炮弹砸伤了林音的右脚。

这就让林音不得不成为暂留桂林休养的一员。暂留桂林休养的人员有近二百人,都是老弱病残少,宣传队就占了二十多个,队长也因为南下以后一直水土不服闹毛病,被上级留了下来,成了休养人员的最高首长。父亲当然也被留下来,不仅是要照看大红马,还因为他是部队中年龄最小的。

休养的日子倒是很惬意,父亲除了每天早上和大家去扫街、傍晚帮老乡干点挑水劈柴之类杂活,其余时间基本就是遛马。父亲说,正是这段悠闲日子使他有机会开始扫盲,而给他扫盲的老师就是林音。父亲第一次认字就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胡有胜。这名字是林音给他改的。父亲本来叫“胡有剩”,我爷爷希望他能过上吃了还有剩的日子。林音认为这境界太低,参加解放军了,要多争取胜利呀,解放全中国是大胜利,今后建设新中国还有好多胜利呢!

父亲扫盲的课堂就在漓江边一块沙地上。那里离营地约三华里远,父亲每次都是帮着林音骑上马背,自己就牵着大红马大步朝漓江边走。那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图画:一个肤如白雪美似天仙而又英姿飒爽的女战士骑着一匹红似火焰的战马由一个军装虽显长大但精神抖擞的少年战士引着一路前行,沿路行人不能驻足长望么!20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深秋,我去桂林出差时,特意走访了几位高龄“老桂林”,其中就有两人清晰记得五十年前的这幅动人图景。

深秋的漓江也美得醉人,缓缓流淌的水映着蓝天白云恰似一匹长长的印花布,在微风里悠悠地抖动;那头巨大的石象是彻底被漓江迷住了,伸着长鼻永不知足地吸着江水;而远远近近线条优美的山头,也一齐在漓江的美韵里摆出富有动感的舞姿。

林音常常要在漓江边深深地吸气,再轻轻地摇头感叹,呵,真是仙境哩!父亲接腔道,当然是仙境啊,要不哪来的仙女!林音扭头问父亲,仙女,哪有仙女?父亲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咧。这个成语也是父亲在扫盲中才学到的。林音咯咯笑起来,我呀,可比不上仙女呢。父亲很认真,怎么比不上?你跟仙女一样的美,唱得也跟仙女一样好。林音说,那我现在就唱一支吧。父亲拍手,好啊!林音歪着头,唱什么歌呢?就唱你那支《白白脸》行不?父亲使劲眨巴眼睛,你也会唱?林音说,你再哼两遍我学学。父亲就哼唱起来,教了林音两遍。林音点点头,会了,不过我要改词。父亲说行。心想我的名字都被你改得那么好,歌词还能改得不好么。

林音在沙地上坐直身子,微微仰着脸,唱起来:

妹妹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太阳闭闭眼哦。

天上飘来软软风哟,

追着妹妹上前线哦。

妹妹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太阳闭闭眼哦。

月亮偷偷打一望哟,

红旗映红妹妹脸哦

呜哟咦哟喂吔——

红旗映红妹妹脸哦。

父亲听呆了。这哪里还是自己唱的歌啊,词改得太妙了!曲调也在那画眉子难比的歌喉里更美了!整个就是一支天上飘下来的仙歌咧!     

在桂林的半月休整结束后,队长率领队伍赶到阳朔参加剿匪。林音激动地对父亲说,要上战场了,要争取立功啊!

林音要立功的决心还真在阳朔实现了。

宣传队分成几个小分队下到战斗部队,在剿匪中做群众的宣传发动工作,林音分在队长亲自带领的三分队里,工作范围是一片苗、汉、白、土多民族杂居的山区。据说当地有一股土著山民是很久以前自云贵山区迁徙来的。部队决定查明真相,抽调湘桂粤籍的战士组成一个侦察小分队,装扮成国民党县保安团的人,上一个怀疑目标家里去。小分队需要一个女同志,林音就强烈要求参加了。父亲也紧跟林音参加了小分队,扮成林音的弟弟。小分队翻山越岭,在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镇,进入一个人称“岩爷”的大户家里。那个“岩爷”六十开外,矮胖个子,由于顶了“县参议员”的头衔,举止颇有派头。小分队队长就是广西人,他客客气气叫着“岩爷”,还将打县城缴获的一大包烟土送给他,向他说,国军新派来一位团长任保安团顾问,弟兄们要护送团长太太和小舅子去广东,今晚借宿贵地,请多关照。这个耳目闭塞的“岩爷”对一切深信不疑,还笑嘻嘻地为“保安团兄弟”设宴接风,两桌酒席就摆在大堂屋里。小分队队长向林音使个眼色,林音起身向“岩爷”说,我们吃饭有放留声机的习惯,为回报岩爷盛情款待,我学留声机唱歌,为岩爷助兴吧。“岩爷”连声叫好。林音就悠悠唱起歌来,唱的是父亲从没听过的歌——事后林音告诉他,她唱的好几支歌都是电影里的抒情插曲,很优美的。那个“岩爷”是彻底被优美的歌吸引了,盯着林音呆呆地张着嘴。   

父亲就趁机往后院溜去。后院并不大,紧挨石山坡,而石山坡脚一堆稻草垛的旁边,裂开一个八仙桌大的洞口。父亲警觉地靠近洞口,从怀里掏出手电筒往洞里照去,洞子大约一间普通睡房大小,手电光很快就扫了个遍,在最后落在右边角落时,父亲瞪大了眼,那里有堆稻草与棉絮铺的地铺,地铺上有两团蠕动的东西,细一看,分明是婴儿,只是光溜溜的身子长了一层白绒毛,眉毛头发也是白的,嘴里发出的微弱啼哭就像小猫叫。父亲赶紧返回堂屋去,坐到桌边时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这是报告侦察结果的暗号。小分队队长拔出手枪指着“岩爷”怒喝,好你个吃人魔王啊!所有战士全起身端起了枪,有的冲向后院,有的控制屋里其他人。离“岩爷”最近的林音已被愤怒烧红了脸,她扬起手来,响亮地抽了“岩爷”一个耳光。

“岩爷”很快就被公审了。他以领养为名从贫苦山民家骗来婴儿,就放在后院岩洞里养猪仔一样养着,养到十个月大就烹食了。这个吃人恶魔究竟残害了多少婴儿没法统计,父亲只觉得枪毙是便宜他了,该千刀万剐呢! 

就是这次抓获吃人魔王的行动,让林音如愿以偿立功了,三等功。而令父亲意外的是,上级居然也给他记了个三等功。

父亲多次跟我强调过,解放战争时期的部队立功人员,他是年纪最小的,那个三等功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殊荣。我能想象当时父亲是何等兴奋,父亲说他几次都在梦里发出笑声——这是两位挨着父亲的战友亲耳听到的。战友还跟父亲说,小鬼你好奇怪哟,磨牙的毛病突然没了改成睡着笑了。于是父亲兴致勃勃告诉林音,立了这回功,我睡觉老爱磨牙的毛病都没了咧!林音歪着脑袋冲父亲乐,是吗?那你争取再立一次功,让眨巴眼睛的毛病也没了!

我是没发现父亲有眨巴眼睛的习惯,父亲说这个毛病的突然消失,其实是他在犯那个导致处罚加处分的错误时。不过林音让他再争取立一次功,的确在他年少而激荡的心里又点了一把旺火。

但也正是要再次立功的强烈愿望,使得父亲心里有了永远之痛。

当时的阳朔境内虽已消灭大部股匪,仍有两支残余股匪活动猖獗,因此我军除大部队继续向荔浦、蒙山一线前进,还留下一个营在阳朔清剿残匪。由队长率领包括父亲和林音在内的宣传队三分队,就随这个营留了下来。那天营长得到侦察员报告,由匪首周兴明率领的股匪正在三十里外一个山沟里活动,营长决定派出两个连赶往那个山沟去。父亲觉得立功机会来了,强烈要求参加战斗。本来,三分队有十来名男兵下了连队,几名女兵加上父亲则由队长带领留在营部驻地,协助新成立的乡人民政府开展各项工作。这让父亲心里很急,不打敌人难得立功呀。父亲要求参加战斗的理由很充分:周兴明匪部有挟裹的少年兵,他可以在战斗中做瓦解喊话。父亲这一要求得到满足,而他恳求林音替他照看正在闹毛病的大红马也得到林音应诺。父亲就满怀激动去参加剿灭周兴明股匪的战斗了。

战斗很顺利,那支松散得像豆腐渣一样的土匪队伍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全歼,周兴明也被瓮中捉鳖。只是股匪里几名少年兵在战斗一打响时就弃枪逃下山来,根本用不着父亲喊话。当然父亲端着一支司登式铁把冲锋枪朝敌阵狠狠扫了几梭子,虽然不知道打死敌人没有,心里还是很过瘾。

然而,就在父亲跟战斗部队凯旋时,却得到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林音被另一股偷袭的土匪掳走了!

那股偷袭的土匪属李冠雄股匪。李冠雄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一名营长,在东北战场被我军俘虏过,但他竟在严密看守下逃脱了,潜回阳朔老家当了土匪头子。此人狡诈凶残,在当土匪头子的一年多里作恶多端,而剿匪部队的几次追击也都被他甩掉。这次他派出十几名匪兵来侦察我营部驻地情况,匪兵在悄悄接近营部,听到一阵脆亮的歌声,便循声潜行,看到一幢独立坡上的木屋,木屋门前拴了一匹大红马,歌声就从那屋里传出。匪兵们立即窜进那幢木屋里,用匕首捅倒了屋里三个老乡,将林音抓走了。

林音也的确麻痹了,以为营部驻地应该安全,何况还驻扎有一个连队。她没想到,这个地形极为复杂的地方会有大批匪兵潜入。而林音的被抓,闹毛病的大红马也是一个因素。几天来大红马老是拉稀,林音心疼大红马,向老乡打听服侍马的好法子,一位老乡便给她引路,让她牵着大红马去找一位大爷。大爷就住在那幢独立坡上的小木屋里,已经因风湿瘫在床上两年。大爷让老伴和引路老乡还加上林音一起将他抬出屋,将大红马细细打量一番,又闻了大红马打的响鼻,说毛病不大。他让老伴去屋后扯了几把草药交给林音,说是煎了水灌喂大红马,连续灌喂三天就能让马好了。林音不知怎么感激大爷,说大爷您躺在床上真不容易,我给您唱支歌吧。她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自己的歌声引来了一场灾难。

灾难发生半小时后,队长率领十几名战士赶到大爷家,他们看到的是倒在门前浑身是血的大红马、屋里同样浑身是血的大爷和老伴;只有那位引路的老乡没被捅死,他断断续续讲述了发生的事情。

营部连夜商量怎么解救林音,李冠雄却让一个老乡送信来了,让部队派出代表,在第二天中午去一个叫狮头岩的地方谈判,不准带枪。

第二天日头快正顶的时候,队长在向导带领下,亲自赶到了谈判地点,父亲也跟在队长身边。狮头岩是一块突出在绝壁上的巨石,离地高约百米,状如狮头;狮头后面是一个大岩洞,洞口周围簇立着怪石林木。向导说,要爬上狮头岩,必须绕道走四十多里羊肠道,但到达狮头岩边上也只有一条险路上去,几支枪就能把那险路掐断。队长和父亲只好站在狮头岩对面三百多米远的一个小岩头上,这里能清晰地仰望到狮头岩上情形。父亲将眼睛使劲眨巴几下,再使劲瞪起来,没错,他看到了林音。林音赤身裸体,被捆绑在一棵砍光枝叶的树干上,她垂着头,散落的乌发遮住了脸,那雪白的身子在阳光下格外眩目。林音旁边,就是一身国民党军服的李冠雄,李冠雄其实像个瘦猴,他坐在一张竹椅上,将半个身子藏在一根石柱后面。离他不远的怪石林木后,也都藏了架着枪的匪兵。

父亲心里阵阵绞痛,不知道林音受了多少折磨。他听到队长的拳头捏得骨节啪啪响。队长向着狮头岩大声喊道,李冠雄你听着,我是这里部队官阶最高的,没带枪,也只带了这个没枪的小兵。我们是有谈判诚意的。只要你放了我们的女兵,我们可以谈条件。李冠雄吊着嗓门大声说,条件也就一条,我的兄弟周兴明让你们抓去了,你们放了他,我就放了你们这个女兵。队长立即答复李冠雄,你的条件必须合理!周兴明罪大恶极顽抗到底,绝不能放!可以告诉你的是,只要你带领部下放下武器,我们绝对优待!李冠雄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优待我?哄鬼去吧!我落到你们手里还有活路?你背后林子里就藏着一帮端枪的兵,你叫他们端枪打日头吧!

奇峰林立的山谷将队长和林冠雄的对话一圈一圈地回旋,父亲觉得自己的心就在那声音的回旋里乱窜。这个土匪头子太狡猾了!不过看来枪的确派不上用场。已经有十几名战士在林木掩护下迂回到了狮头岩下,但那里实在攀不上去,也找不到任何射击角度,战士们只能干着急。父亲憋不住大声向李冠雄喊,解放军肯定优待投降的!周兴明部下像我这么大的兵,马上放回家还给了生活费!李冠雄呵呵笑起来,你个小毛蛋也能当谈判代表?给你们长官捧卵包吧!他向一动不动的林音扭过头去,仍然吊着嗓门,明显要让我们都听到,喂,你抬起脑壳看看嘛,你的同志来了,就是没法接你走呢。你就唱支歌给你的同志们听听吧,你不是爱唱歌么!林音仍然一动不动。父亲担心地问队长,她还活着吗? 

队长没回答父亲,又向狮头岩大声喊,李冠雄!你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是被我军俘虏过的,知道我军的厉害!李冠雄又呵呵地笑,我是在你们手里栽过,不过我现在又在这里当司令了。我当司令就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咧。

就在这时,一动不动的林音突然抬起了头,好像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阵歌声就从她嘴里飘出来:

妹妹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太阳闭闭眼哦。

天上飘来软软风哟,

追着妹妹上前线哦。

……

李冠雄从竹椅上跳起来,吔嘿!还真唱起来啊!他一挥手,一个匪兵立即上前,将一桶什么液体泼在林音身上,林音雪白的身子变成了浅棕色。队长大声喊,李冠雄!李冠雄!你不要罪上加罪啊!

李冠雄毫不理会队长,他将一支火把点燃,朝林音高声叫道,唱吧唱吧!先给你洗个桐油澡,再给你点支大蜡烛,你就快活地唱吧。他将火把伸到林音胸口上。

林音胸口上腾起一团火焰,她仍然仰着脸在唱:

妹妹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太阳闭闭眼哦。

月亮偷偷打一望哟,

红旗映红妹妹脸哦。

……

队长狠狠跺脚。父亲则跳着脚哭喊起来,姐姐——姐姐——

林音很快被一把大火整个裹住,歌声也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只留下山谷间的回音在久久地飘荡。

父亲说,亲眼看见林音惨死在李冠雄手里,他是一路哭着回到驻地的,边哭还边喊,抓住李冠雄!抓住李冠雄!

李冠雄肯定跑不掉。三天后就被剿匪部队抓住了,是营长亲自率部队抓住的。这个狡猾的土匪头子将巢穴安在阳朔最偏远处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冲里。但他派出两个乔装山民出来买桐油的兵,被剿匪部队的侦察小组抓住了。营长率领二百多名战士在俘虏的带路下,连夜奔袭李冠雄老巢,将那伙虽有近二百人但实为乌合之众的土匪队伍打个稀里哗啦,将藏在一条岩缝里的李冠雄揪了出来。

再次当了俘虏的李冠雄全无狮头岩上的威风了,始终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子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但对这个曾经在严密看守下逃脱过的家伙,丝毫大意都来不得的,因此他被关在营部驻地一间小石屋里。那石屋曾经是当地寨主关押兼拷打人的地方,石头墙石片瓦十分坚牢,屋里还栽了一根粗木柱子。李冠雄就被看守的战士用铁丝捆绑在粗木柱子上。营部当天就派人四处发通知,让十沟八寨的老乡都赶来,要召开一个最大规模的公审大会。

宣传队三分队的战士们急不可耐地等待公审大会,一个个都在向队长强烈要求,要亲自朝李冠雄开枪。队长始终铁青着脸一语不发。父亲在猜想,也许队长已经向营长提出要求了,由他亲自去开枪。

父亲是唯一没向队长提强烈要求的,他悄悄溜走了。父亲要开始他的行动,那个导致他被关禁闭还加记大过的行动。

父亲来到关押李冠雄的石屋前,他手里提了一节一尺多长、饭碗粗的竹筒。父亲很熟悉那名看守战士,打周兴明股匪时父亲就跟在他身边。父亲说,营长要我来的,给李匪灌足稀饭,明天要开公审大会,莫先瘫成死狗样了。看守战士哼道,对这狗日的还用这么好啊!很不情愿打开了石屋的门。父亲站在门边又告诉看守战士,还有,营长要你赶紧去一趟,有重要事给你布置。父亲当时只能编出这样的谎言,这种谎言是很容易戳破的。但当时的部队里极少存在谎言,何况这是看守战士很熟悉的小战友。看守战士只是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行吗?父亲说,铁丝捆着还怕他飞了?他取过看守战士的枪,这家伙敢动一下我喂他子弹!何况也动不了呢!看守战士点点头,一溜小跑走了。父亲背着枪提着竹筒走进石屋,借着门口透进屋里的光他睁大眼睛,看清了捆绑在粗木柱子上的李冠雄。

李冠雄耷拉着的脑袋抬起来,小兄弟,小兄弟。父亲冷笑,谁是你兄弟!李冠雄改口,哦,小长官,小长官,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裤头里夹了两条纯金项链,我全部送给你!父亲又冷笑,稀罕你的金子?老实告诉你,我替我姐姐报仇来了!他拔出竹筒上端的棉絮塞子,向李冠雄说,这是你派手下买的桐油,你手下说是点灯用的,点灯不如点大蜡烛吧!父亲举起竹筒将一筒桐油朝李冠雄兜头浇去。李冠雄哆嗦着嘴,小长官小长官!来不得呀!你们优待俘虏的啊!父亲仍然冷笑,我们优待俘虏严惩魔鬼!李冠雄带出哭腔了,小长官饶了我吧!我不是人!我认罪啊!父亲将冷笑进行到底,你不是不留后路吗?我是按你说的做咧!

父亲说着就掏出了身上一小盒洋火。父亲后来对我说,他这一辈子就在那次做过贼,一是偷缴获的桐油,二是偷炊事班的洋火——即后来称的火柴。

李冠雄已惊恐得发不出声了,裤裆里还流下尿来。父亲最后冷笑一声,从身上又掏出一根缠了棉絮团的筷子,将筷子伸进竹筒蘸了竹筒壁上的桐油,划一根火柴点燃棉絮团,再在李冠雄身上到处点着了火。李冠雄尖叫起来,哎呀呀痛死我啦,你快给我一枪呀——

父亲转身走出屋子,站在门口说,还给你唱歌吧,你个魔鬼爱听歌咧!父亲瞪大眼睛,扯起嗓门朝天唱起来:

姐姐一张白白脸哟,

炫得太阳闭闭眼哦。

天上飘来软软风哟,

追着姐姐上前线哦。

……


作者简介:张小牛,笔名小牛。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入选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著有长篇小说4部,中篇小说40余部 ,短篇小说及散文若干,多篇作品获奖,并被转载和入选多种选集、被改编成电影和戏剧。

责编:周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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