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大熊山印象——龙项滔
大熊山印象
龙项滔
因为苍天在上
我愿意埋首人间
——张二棍
1
我这半生,与山为伴。山外有山,山像一道道藩篱圈定了我的人生。与山相处,不得不虚心接受山的逼视,在山面前,人必须低调谦逊。人轻山重,是命运的压迫,也是馈赠。人生最理想的状态莫过于与山兼容,爬上山顶,亲手摘下白云;或站立山巅,吞纳万顷波涛,何其幸也?只是我身边的山,大多数荆棘密布,道路难行,进山已属不易,登顶自然成了奢望。
人都希望自己的一生像鸟那样活得很辽阔,像高山那样活得巍峨,所以总想着浮于云端俯视天下,做一个巨人,似乎是生活的低海拔,拔高我们了对高度的敬仰。
那座能满足我的攀登欲、能减轻生活之重的山在哪里呢?
大熊山地处湘中,距离我家仅八十公里,我们同市不同县,算是邻居。距离虽然很近,但直到2019年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容。未身临其境之前,大熊山在我的想象中,或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或层峦叠翠、古木参天;或云雾缭绕、遍地花香。也曾经想过邀三五好友,或徜徉于林下,或逐水于清溪,或寻香于花海,或长啸于云端。但去过之后,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古典和浪漫。表面上看,与我身边的山并没有太多区别。且每次去大熊山都是独来独往,行色匆匆。未成行之前向往,成行之后失落。于是感慨在一段蜿蜒曲折的路途中,耗费了钱、汽油,耗费时间和精力,收获的却是一身的疲惫。
唉,人生不就是如此吗?
幸好,它离我很近,在想去就去的范围之内,我也是在与它多次的接触中渐渐喜欢上了它。我喜欢在持续不断上升中获得与风迎面相撞的快感。我喜欢春姬之水,常常溯溪而上直达涌泉。我也喜欢天香的清温,喜欢躺在衣袂飘飘的彩绘中,做一个朱红色的梦。我喜欢深入林中,踩响落叶的琴键。每次去大熊山,我都要去看一看老树的钢筋铁骨,都要在绵延的苍凉中放生忧虑。
大熊山,它是一处宽阔且内涵丰富的精神牧场。
2
严格来讲,我去大熊山,不属于旅游。有时候在家闲来无事,想出去走走,首选就是它。从这一点来说,更像是闲逛。既然是逛,一切都很随意,自然会发生许多趣事。
2020年7月9日。同样是临时起意,和一个朋友相约去大熊山。那天天晴气温较高,加之山陡路弯,朋友晕车严重,出发之前的美好心情在半途之上就打了折扣。行至月牙湾度假村处,朋友说眩晕得厉害,不想再往上走了。我便将车停在空坪,发现此处有一游步道,隐于林中,便提议沿游步道走走,一来缓解一下身体的不适,二来往山中走走,也算是到此一游。步道一米多宽,随山势徐徐往下。曲径通幽处、路陡林深,人隐于林中,阳光被高大的乔木遮挡,徐徐清风穿过林木的空隙,顿感凉风扑面,暑热便消了大半。
沿步道走了约一二百米,碰到一处观景台。此处是大熊山之阴,下方便是大名鼎鼎的春姬峡。站在此处,潺潺流水之声不绝于耳。顺狭谷出口往远处观望,只见满目青山之上,流云似雪。在此极目远眺,只见青山嵯峨绵直,更兼鸟语蝉鸣,顿觉心神清爽了许多。
原路返回时,我发现一处灌木丛中有一种我特别熟悉的东西——枞树菇(土语名枞树菌)。这是山中一种可食用的野生蘑菇,六月的枞树菇表面呈浅黄色,中间有一圈不太明显的白纹,里面则是浅红色,呈散热片状。
既然路边有,山里肯定有。我说。
那就进山找找。朋友也来了兴致。
于是,我们便钻到灌木与马尾松混杂的密林中寻找,果不其然,惊喜一个接着一个。
继续往上,爬至山顶一缓坪上,见厚实如毯的腐叶之中,枞树菇到处可见,仅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采拾了几大袋。我这一辈子,从小便识菇采菇,却从未见过菇如此普遍。惊喜之余,心中非常疑惑:此处虽是半山腰,但并非人烟稀罕处,这么多野生蘑菇为何无人发现,无人采拾?难道当地人不认识?或者是我偷窃了别人的私种?
这一次意外的收获误导了我好多年,每年一到六七月份,便想起大熊山的枞树菇,总要抽出时间到那地方看看。但奇怪的是,同一季节同一地点,我再没有找到哪怕一个菇子。每次携带着兴致去,空空落落回。枞树菇如同不足为外人道的世外桃源,再没有第二次重现人间。
3
每次去大熊山,都是从蚩尤屋场往上,至熊山古寺至大熊峰,这是一条常规的线路。熊山古寺恰好位于这条常规线路的中段,近似于一个驿站。
在我的印象中,每次去熊山古寺,天气都不太好。出发时,明明天气晴好,可踏入熊山古寺中,便可见天边飘来一大片阴云笼罩在古寺之上,许久不再挪开。有时候去时本就是一个阴天,在古寺停留时,天空竟下起雨来。古寺永远是那样阴郁,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像一个古板的老人。虽为古寺,我却没有一次见到它人声鼎沸的样子,名山古刹门槛被踏破的现场,在熊山古寺里我没有碰到过。人少则静,在这里,哪怕是一只在大理石台阶上攀爬的黑蚂蚁,我也能听到它的喘息声。在这里走走,没有人向我兜售开过光的佛珠,没有向我推销糖果可乐。它允许我囊中羞涩,允许我无所事事。
其实它的年龄也不小了,始建于两晋时期,约一千多岁了。年老封神,它完全有理由打开山门,接受更多人的顶礼膜拜。
因为是一粒尘埃,所以才向往满天星光。像我这种俗人:爱得犹犹豫豫,恨得肤肤浅浅,半生历程几无亮点。所以每到一处大殿,我都要上香跪拜,在各路大神面前低头。凡间并无神灵,但我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寄存美好的佛殿。在神面前,我满身尘污,我无限惭愧,但在这里,我能找到被我丢弃的自己,他那么干净,他比我高尚许多。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不想走了,多么想在此结一草庐,寄宿林下了此余生。“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但我很快否定了这种可能,我太怯懦,无法放弃人世间的那个我,无法把身子擦得干干净净。修行是为了建一座心灵的宅院,我已无心也无力将它建成了。
2023年3月,我同妻儿再一次游历了大熊山。依然是一个阴天,进入熊山古寺后,下起了毛毛细雨。这一次,我们在寺里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妻子是一个信神信佛的人,总认为世间一切神灵可控,所以每进一次大殿,便要求儿子和她一起跪拜,虔诚之心溢于言表。那年,儿子高三,再过不到三个月,便将迎来高考。他就读的学校是一所普通高中,尽管他非常努力,在高中时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直拿奖学金,但和重点中学的优秀学生比,成绩还是有明显的差距。我本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在儿子的前程上,多少表现得有点唯心,所以不仅没有反对她们有点夸张的虔诚,自己也躬身下拜,甚至在千年银杏树前,也和其他人一样,将一根写满祝愿的红丝带系在了大树的树枝上,祈愿家人身体健康,儿子学业有成。都说时间能渡劫一切,银杏能历尽千年的风霜仍然枝繁叶茂,生存便是一个奇迹,在人间,奇迹的存在暗示着无限可能。
人一旦心存信仰,便能勇敢无畏。人一旦把某物视为信仰,便相信信仰有无穷的力量。这棵古老的银杏树上,挂满了祝福和祝愿。我知道这满树的期许,未必都能美好如愿,人间事最终还是事在人为,但红丝带飘着,飘着的是向往,而向往,即指引方向的导航。
4
关于大熊山,我曾经写过一首短诗:
越往上走
山越老
越往上走
越能感受到头顶的荒凉
但如果不爬
又怎能懂得灌木如何朽折
又怎会心疼秋风吹落了
哪棵树的羽毛
有一次和一友人登顶大熊峰,两个人在峰顶的大雾中四目相对。朋友说:几年时间,你我都苍老了许多。有感于人到中年,青春已逝,于是便有了这首诗。
大熊峰身高1622米,贵为湘中第一高峰,但其峰顶上除了留守在山顶的一片灌木丛和被雨雪风霜摧残了上百年、存量并不多的高龄老树,既无奇峰也无怪石,令人惊艳的景色并不多。登顶大熊山,大多数人在观景平台上俯视山下,拍个照发个朋友圈,然后丢掉手中的矿泉水瓶,扔下一句:没多大意思。
其实只要有心,仔细观察,大熊山山顶是有景可看的,比如那一大片竹林。一般的箬竹茎并不粗,约小指大小,但能长一二米高。大熊山山顶的箬竹明显矮小瘦弱。一般一片箬竹叶足有三四厘米宽,二三十厘米长,一片箬竹叶可包一个小粽子。但大熊山山顶箬竹叶片细小了将近一半。因为常处在多风多雨多雪的山顶,这里的箸竹为了生存,主动改变,它们将身姿放低,叶片变细,且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我喜欢古林栈道那一片古木,到了山顶,无论天气如何,我都要去看看它们。那些身披青苔的四照花、扇叶槭、云锦杜鹃,都年逾百岁。表皮已呈钢铁之色,且附满青苔。它们的枝干,没有一棵是笔直的,身上那些被折断的伤痕仍在,生命始终在折断处重生,生活始终在不断曲折中前行。虬枝乱舞,时间将它们塑造成一个个狂草艺术家。每次去,不喜欢拍照的我,总要与它们合个影。
几年前,我曾在路边的那棵孤独的扇叶树下拍照留念。那个时候,我头顶还算茂盛,面目尚存英气。几年之后,我携带满身疲惫再去看它时,它也已风烛残年了。伸展如翅膀的粗枝已经不见了,整树几成光杆,往日繁华不再,心中不禁伤感。
和熊山古寺那棵千年银杏相比,大熊峰顶的老树普遍年轻很多,受到的关注也少很多。但它们同样值得我们敬佩。我很庆幸拍下了那些与古树的合影,它不仅仅是我生命的记录,也是这些植物存世的记录。但拍照技术再好,也无法拍下整树的形韵。我一直很遗憾没有学会绘画,所以无法用线条将树描绘出来,其实每一棵古树都是一幅幅精美的画作。
一直也想用文字好好记一记大熊峰顶这些了不起的植物,总觉得词不达意,怎么写都不准确。
大熊山横跨新化、安化两县,区域面积大,可探险的地点和项目较多,但我每次去都是循规蹈矩,沿着熟悉的路线走一遍。我已经深深爱上了那条上山的路径,深深爱上它的安静、空阔和苍凉。多次沉浸于山中,做一个孤独的路人,我发现天地之间的我已不再是我。
我发觉人生的高处,永远是从生活的最低处起步。
作者简介:龙项滔,娄底市作协理事,有作品发表于《羊城晚报文艺副刊》《湖南文学》《当代诗歌》等刊物,有散文被《美文》等杂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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