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一根露水草——姜之虎

一根露水草

姜之虎

父亲去世18天，母亲生我。那是1940年冬季的一天，是母亲既悲又喜的日子。母亲张莲英是三十里路外深山老林山村中一户铁匠的女儿，她从小承外祖之家风，继传统之美德，当时她既当男又做女，家里家外，田里土里，山里水里，日里夜里，尝尽劳累，半生艰辛，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到读完小学，她又辞世而去。

临终的那一刻，我全身打起冷颤，两眼晕黑，仿佛头上的天全塌了，没有了活路，只记得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虎伢子，要学好，读好书，走正道。”

邻里们也叹息我，有的说：“虎伢子孤苦伶仃，今后的日子看何得了啊！”

“哼！这有么子何得了不得了的！”

不料，我那从不信任的堂哥姜锦轩打断了那人的话，接着说：“一人头上一根露水草！如今是新中国，不是早些年逃荒落难的旧社会了！”

堂哥的话让我增强了活下去的信心，正在这时，我小学毕业考上了县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来到了村里，人们又热议开了。

“哎，虎伢子，苦八字，这书看如何读！”

是啊，没条件读，我就不读，我很是犹豫不决了！

“读！虎伢子的书，要读！”堂哥又在众人中发话说：“在夜校里，村土改工作队郝队长号召我们人人要学文化，懂知识。他讲上级政府讲了，读书是新中国每个公民的权利！虎伢子有权利要读书！”

村里夜校，是我读书的姜氏宗祠大祠堂，白天是我们学生上课，晚上是县里驻村的南下土改工作队设立的村民夜校，校长是工作队队长郝志光。祠堂高大的厚木门两边的大青砖墙上，郝队长亲手写的一人多高几里路远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巨幅标语十分醒目：学好文化知识，巩固人民政权！全村人都喜欢去夜校听郝队长讲课。在这所大祠堂学府里，我从没缺过课，即使是风狂雨骤，或者是冰天雪地，母亲都背着我爬坡过岭送我上学，让我顺利地在这所学校学完了小学课程。“要读！”我的同学姜银香也赞同说：“全县才几所中学，你考中的是全县最高学府第一中学，人家想读还考不上，你考上了就要读，到哪个山唱哪个歌！”

听了这些话，我更有了读书的信心与决心。因为，母亲上夜校是积极学员，而送我读书又从不怕苦累。我要对得起母亲，再苦再难，中学一定要读。

于是，按通知书规定，我带上必要行李，堂哥送我走过了崎岖的山路，来到学校，我震惊了，中学真大呀！比我那祠堂可要大好几十倍啊！堂哥带我找到我所在的30班班主任公胜诚老师，向公老师讲明了我的家境情况，公老师说她知道了，要堂哥放心回去。公老师对我像母亲一样嘘寒问暖。那天，她把我叫到她的教学办公室，对我说：“学校党组织依据国家教育法规讨论研究后决定，每期给你甲等助学金资助你，要你放下思想包袱，安心读书，学好知识，将来好回报祖国啊！”

我眼含泪花，连连点头，啊！国家还有这样的法规，让我有饭呷、有书读，这真给了我活路了呀！

后来，村里人听说后，都感叹着说：“虎伢子这根苦命草，根苦命甜，这下是苦草逢甘露了。”

生活证实，我没有辜负国家对我的关心与厚爱，没有辜负学校对我的培养和期望。学习上我门门功课不比别人差，有的还名列前茅，作文、绘画等作业时常在学校的长廊校刊上张贴展出。生活方面，寒暑假期，我都是学校批准我在校搞些力所能及的勤工俭学劳动，帮学校饭堂推车运米拉煤，给学生澡堂锅炉房送冷水烧热水，还在校园空地挖土施肥种菜栽红薯，红薯长得又粗又大，班里同学说我是劳动能手，称我是种菜师傅，久而久之，有的同学干脆不喊我姜之虎，而是喊姜师傅。一时里，姜师傅在学校传得竟小有名气了。公老师制止他们不要喊外号也制止不住。如此工读，年终结算，除去食堂伙食费，竟还获得了剩余的10多元报酬。

领到了可喜的劳动报酬，当晚我高兴得做了个梦，梦中见到了我的母亲，母亲也很高兴，她说我这根苦命草长大成人了，可以报效国家了！

无巧不成书，那天我路过公老师办公室，她叫我进去说个事。我一进门，公老师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解放军来学校征兵，你愿意去服兵役当兵么？”

我连连点头连声说愿意。这时，门口那位多次来学校讲过军事课的县兵役局（现人武部）的金局长说：“这批兵是去广州方向充实守卫祖国南大门的野战部队，随时要准备打仗，训练是非常艰苦的，你不怕苦吗？”

“不怕！”我坚定地说：“我从小就跟母亲吃苦吃惯了，什么苦我都不怕！”

公老师笑了。金局长把我介绍给部队来接兵的张连长。张连长就发表填表登记。之后即带领我们5名学生去体检点进行体检。其中4人各项合格，我是合格人员，合格就换上了军装，于这年12月中旬这天，坐上在县城集结的好几百新兵的军用专列，开往祖国南大门。我来到了祖国的海防前沿阵地，为我们的伟大祖国和人民站岗。

一线部队的实战训练，果然既艰苦又紧张。白天的练兵场，射击刺杀投弹杀声震天，钻铁丝网翻障碍板摸爬滚打满脸水浑身汗。我所在的这个三营九连连长，就是到我们县接兵的连长张继发，他粗壮大个是典型的东北汉子，他们几个连首长，都是刚从朝鲜战场胜利而归的经验老手，对我们的训练可不含糊。吊悬索跨险隘最难，他说要让战士攀岩越险练得快若猛虎身如飞燕才放手。白天苦练，晚上照练。夜里，时不时地搞紧急集合，突击拉练，有时一夜出人意料地来上两三次。头一次全连集合全副武装拉出营区急行军两三里地又回来解散休息。刚铺开被子躺下，以为可以安然入睡进入梦乡了。谁料刚闭眼，又是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的哨音，10分钟内，打好被包，系好手榴弹袋戴上防毒面具，带齐铁锹铁镐枪支弹药，各排整队赶至连集结地，一分不差准时出发赶去占领某某山头某号高地。这种方式的紧急集合，我记得在备战紧张时段，一次两次是家常便饭，最多的一夜搞过三四次。有的战士想不通闹情绪，有的甚至打报告要回家。张连长在全连军人面前总结时，不点名地批评和表扬说：“打仗不是凭你想象的，只有白天打，夜里不打，而夜里只打一次敌人就不来了啊！”我心里想：再苦，也没有我单身寡妇的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成人那么苦，我这根苦命草，是学校是人民政府把我培育成长的，如今该我为人民出力了啊！我埋头苦练，次次训练都是受表彰的成绩。

这是夜间练兵的一项夜间拉练，还有更过硬的是夜间射击。白天射击的立姿卧姿跪姿打山地靶、跑步靶、坦克靶等等还看得到靶有靶可打。夜间射击就有点麻烦，靶不好找。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下山野外，一两百米处的距离上竖一个小手电灯泡靶，只瞄灯泡打。灯泡、准星、缺口三点成一线打过去，每人5发子弹。有的打几发子弹就是一发也打不上，我的5发子弹打出的是5发5中穿透靶心的满分成绩，全团屈指可数。因此，战友们把我喊成了夜老虎、小老虎。大练兵告一段落，我的军训各个科目成绩优秀，评为军事训练标兵，全团公认的神枪手。戴了大红花的大幅照片，公示在醒目的光荣榜上。

那些年，连队的政治工作，指导员也是抓得紧的，常见的方法是现身说法开现场会，抓先进，促后进，指导员要我在全连大会上介绍经验，我只得如实地讲了我这根苦命草成长的曲折过程，当然，光有不怕苦的精神只是一个方面，军事好，还得讲究技巧技术和一定的素质基础。如上所述，我的射击技能是有一定基础的！我外公舅舅一家是铁匠，曾经为农会打过大刀鸟铳索镖，我上学读书时，政府号召人人自动讲卫生，增产增收除四害，我就用我外公打制的鸟铳打四害之一的麻雀，用鸟铳打麻雀是要懂射击技术技巧的，我打的麻雀最多，当时就受到学校老师的多次表扬。这打铳与军营打枪那是不无关系的啊！战友们听得聚精会神鸦雀无声，完了的掌声那就经久不息。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生龙活虎又充满了火药味的连队生活，我打心眼里非常热爱了。在这个战斗集体里，我受到连领导器重战友们尊重，连士兵委员会推举我当连队文化教员两年来，大家非常满意！这天，我上完了全连文化课，正准备去连俱乐部组织歌咏活动时，张连长在后面喊住我。只见他完全释去了训练场上的一切威严，微笑着如一般战友那样喊我“小老虎”。我即站住，连长说：“走，我们散散步去。”

宽坦的营区公路，两旁是高高的白杨阔叶林，经过一片枝丫粗壮叶须浓密的大榕树，鸟儿在枝叶间蹿下跳上追逐嬉闹。我们一路走，连长一路谈起连队的军事和战士的文化成绩的提高，因为这两年的兵，大都只是初小不到的文化程度。谈话间又夸我上文化课的成绩。我们在一条通往农村小溪的石板桥，军民连心桥上坐下，连长说：“露水草之说，我们北方也有自己的说法，话不同，意相通，很有哲理。草木万物生长，靠的是雨露阳光。人也如此，有党的关怀哺育，有你自己的刻苦努力，你从一个军人应有的军事素质和过硬的战斗本领，你已实现了感恩祖国报效祖国的诺言。好啊！”连长略停了停，调转了话题，又接上说：“军区来基层要人，保卫部的陈维刚科长选来选去，我们连选中了你。”

“去军区！”我惊讶着说，连长看了看我，不得已地说：“是呀！下级服从上级，只得服从吧。”连长说着，拍着我的肩膀，很是依依不舍的样子接上说：“我们想留你也留不住，去吧，那里会有更适合你的重要岗位！”

至此，我告别了心爱的连队，于1961年春初，来到军区机关。

南国繁华的都市广州城，历史悠久，中外闻名。对我们几个来自连队的战士来说，都是第一次所见所闻，个个都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这里有军区首长的办公地，大街上随处能碰上外国人，抬手出脚再不能大大咧咧如在连队了。领导安排我们一个月集训，生活作风上从吃喝拉撒到如何迈步过马路从头学，业务上学保卫守则职责和严格纪律条令，要求精通熟记，以便运用在各自的本职岗位上。

我的岗位在军区一号大楼。这天上午8点多钟，我负保卫责任这栋大楼的二楼宽敞的大厅，电梯里走下几个人，前头的一个高大魁梧，体态伟岸，气宇非凡，健步稳重地走过大厅朝东头会议室而去。

哎呀！怎么办？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呀！就走在我跟前两米远啊！我的心激动得直跳，兴奋得几乎要冲口高呼了。但想到保卫工作守则和昨夜动员会上规定的制度，我自觉严格地遵守着，立即沉着冷静且机警灵活地环视大厅四周的安全情况，忠于职守地执行着本职保卫职责。

事后才知道，这是毛主席在广州主持召开中央经济工作会议！

啊！原来我这是国家一级警卫啊！其责任之重大，众所周知的啊！

此后，每当我接过领导颁发给我的各种立功和表彰证书时，抑或去年我近85岁生日时领取了“优秀共产党员”荣誉证书时，我总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因为，生活让人懂得，只有伟大的祖国，才有我这根露水草的一切！

作者简介：姜之虎，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美协会员，1959年入伍在广州部队，任过师级文化宣传干事。现为退休民警。

作者：姜之虎

责编：杨雅婷

一审：钟鼎文

二审：熊敏

三审：罗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