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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筠:富厚堂的女主人(散文)——胡晓霞

2025-08-26 09:38:47 冷水江市融媒体中心 胡晓霞

郭筠:富厚堂的女主人

胡晓霞

避乱始末

咸丰癸丑(1853)年三月的一天,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正在家塾读《三字经》。突然乌云密布,天色暗沉,视线模糊。父亲皱着眉头说:“这不是好兆头,灾难就要来了。”果然,几天后金陵(南京)失守,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在父亲的安排下,小姑娘的母亲、庶母、兄弟姐妹轻装逃亡至山西,打算在太原伯父署暂避。大难当头,天下都不太平,而伯母一家回了湖北老家。

此时,小姑娘避难路上看到的景象是怎样的呢?天将黑,水贼人多,各执器械迎敌,终夜人声震耳,大家恐惧,担心在须臾之间便丧了命。天刚亮,船开时,远远看到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晚上杀戮的贼人已经身首异处,一群野狗在啃噬他们的残尸。

明明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读书学习,顷刻间便是骤风暴雨。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历史的尘埃落在当世的每个人身上都是一枚炸弹,成王败寇,尘埃落定,而人性的奋发和进取却是永不泯灭的。

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普天皆无安土。父亲补淮扬道缺,一行人打算绕道赶赴父亲处。黎明贼已入境,山路崎岖,心里惴惴不安。而小姑娘此时却见,深林处,大树参天,金阳铺地,耳边泉水静淌,百鸟和鸣,心里不禁神清气爽。从清晨至中午都没吃东西,饥肠辘辘,四肢像割断了一般疼痛,二姐和庶母黄孺人卧在滑白的石上痛哭,愿就地而死。共计走了二十里,还剩五里。母亲担心他们露宿,非常着急,再三催促,才重新前行。憔悴不堪的样子,破碎的衣服,官宦家眷,看起来却同乞丐一般。

这便是清朝才女郭筠晚年的回忆文章《避乱始末记》里的故事。郭筠当时不足十岁,此时正逢兵燹,经历了逃亡之凄苦。她的父亲郭佩霖虽是与曾国藩同科进士,但在郭筠十三岁父亲就殉难于定远,其时正在江苏淮扬道的任上。

我始终觉得要熟知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古人最好的方式是熟读她的文字。郭筠在《避乱始末记》里按时间顺序不仅写到了乱世中的自己,还写到了乱世中的普通老百姓,被蹂躏的中国。我能读到的关于郭筠的文字并不多,所以更加仔细,更觉珍惜。这篇文章还详尽细腻真实地写到了庚戌(1911)年的长沙抢米风波,当时郭筠和家人就住在长沙,亲历这事的始末。心中若没有正义和对穷苦民众的深切同情,若不够勇敢,都是写不出这样饱含深情的文字的。在今天这样物质富足的时代,不妨再读读这些由于天灾人祸酿成的故事,也许会更懂得珍惜粮食,也许会更懂得感恩和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宣统己酉(1909)年,常德、沅江因去年水灾颇重,拔省中储谷接济。仓为之空,秋收骤难补足,加冬防不储,米粮逐日出境,官绅均不及虑,来春有缺乏之虞,余笑语家人曰:‘咨议局日日开会,演说虽多,便无禁止谷米下河之说,此大错也,来年春间必荒无疑’于是,发谷三百石存于碓坊为来年食用之需,并嘱迪轩,乡谷留备来年,减粜,以济贫者。”

宜统己酉年,三百石相当于今天的三万斤。郭筠此时已是六十二岁,经历了许多事后,对事情有了准确地判断,有了先见之明。于是备粮减粜,以济贫者。

暴动和乱子果然出现了。庚戌年(1910年)三月,城中米粮空虚,难以为继。“南门处有一穷民卖河水度日,其妇积钱八十文,向碓坊买米,坊人刁难小钱,其妇负气归去,至第二天携铜元八十枚,仍欲买米,坊人告以今日价增,不能贱售。此妇无钱,计无所出。而子女饥寒索食哭叫,其母以土巴巴煨热置子女前。而自愤极,轻生,投于塘中。其夫回,知妻因贫而殒,义不独生,于是携子女三人赴水,一刻四命。于是街坊人大动公愤……”大段大段细腻具体形象的文字背后可以看见那双因不平而颤抖的手,那颗因同情而悲愤的心。

《避乱始末记》所记六十余年,最后郭筠说:“惟立德立言为道德之基础。勉而行之,以教来叶,显所属望焉。”反复品读,心亦久不能静。外忧内患的清政府,艰难度日的普通老百姓,昏官、奸商、暴徒、街痞、盗贼,命如草芥,民不聊生。文中所述之事距今一百多年,并不太遥远,地点离我们的家乡也不远,读来特别有感触,难以想象这些事情曾发生在这片我们熟悉又陌生的天空下。

郭筠的文字真诚而生动,故事娓娓道来,吸人眼球,揪人心。一代才女的聪慧、勇敢、刚强、仁慈、正义都跃然纸上,颠沛流离,虽苦虽惧,却不见其怯懦。浮生若幻,立德立言,一个人临终前可以拍着胸脯无愧于心地说我这辈子宣传了许多正能量的文字,揭露了许多丑恶现象而无憾无怨。

梨花绕树

郭筠婚后随丈夫曾纪鸿在北京居住时已成为名噪京华的才女,后来有《艺芳馆诗存》行世。艺芳是郭筠自署的书斋名,取自陆机《文赋》中“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之意。“群言”即诸子百家之言,“六艺”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两句话合起来的意思是吸取古人经典的精华,如蜜蜂采百花一样酿出自己的蜜来。郭筠以此命名,表达了自己读书学习的态度和方法,即善于弃其糟粕,扬其精华,绝不食古不化。

郭筠之诗词,有抒情即兴之作,亲友唱和之韵,勖勉儿孙之章,也有忧国伤时之作。感情丰富,清新可读。比如这首:

《故园》

杨柳岑差荡晚风,十年又认旧帘栊。方塘水满秧初绿,别浦春回杏晚红。处处青山含翠黛,依依箫竹郁葱茏。饕餮剪韭香粳熟,戚友相逢酌圃中。

王湘绮先生评:“如弹丸脱手。”

(注:查1993年出版的《双峰县志》这首诗的“十年又认旧帘栊”,“又”字处是“归”字,“依依箫竹郁葱茏”,“箫”字处是“松”字。而百度和《双峰县志》的一模一样。2010年出版的赵世荣先生的著作《曾国藩故园的才女》与2014年出版的胡卫平先生的著作《曾国藩文化世家》的版本如出一辙。想必是后来修改了的,特此说明)

《雪》

向晚严寒侵瘦骨,布衾如水缩双肩。渐看柳絮扑窗艳,恍若梨花绕树妍。放眼乾坤嗟白发,满腔滋泪老青毡。霸陵夜猎无人见,争似骑驴得自然。

廖泉珠先生评:“一气呵成,无懈可击。”

柳絮扑窗,梨花绕树,一扑一绕画面感十足,清新脱俗。“恍若梨花绕树妍”这漫山飞舞的梨花,这晶莹剔透的白雪不正是郭筠自己吗?人生苦短,却要活得洒脱坦然。

郭筠在《记三姊罗夫人事》中,津津乐道地夸赞婆家的姐姐,即曾文正公的三女儿,湘军之母罗泽南的次媳曾纪琛。郭筠认为闺闱之事,符合一般的道德规范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如能勤勤恳恳,几十年而不改变,不争一日之长,才能比别人略强。郭筠欣赏三姐精女红,巨细具谙,善烹饪,又节俭,“事姑以孝,处姒妹以和,待人恭温,相夫有礼。”把和婆婆、姐妹、老公、邻居等关系都处理好了,侯府的千金在婆家洗衣做饭,打扫厕所,却没有怨言。丈夫沉湎于酒,三姐能及时地拉丈夫到正途,丈夫死后,教抚丈夫的子女,让子女成才,使家族兴旺,晚年乐善好施,尤其对贫弱者,无论亲疏。与爱慕虚荣者的做派是天壤之别。闻名遐迩的三姐曾纪琛,近七十岁无疾而终,葬之日,远近数十里来送者,都擦着眼泪说:“真是个贤夫人啊!”真诚的文章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折射。郭筠对夫家的姐姐不吝相惜赞美之情,她自己也是这样立世做人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筠十三岁丧父,十九岁即在公公曾国藩的主持下嫁给了曾国藩的次子时年十八岁的曾纪鸿。曾纪鸿雄毅有大度,著书不倦。他精通数学,研究起来经常不舍昼夜。曾纪鸿本来身体强健,郭筠与丈夫的关系和睦融洽。曾纪鸿每次坐在书桌前演算,郭筠便手持稿纸站在旁边,眉眼里无不露出欣赏和爱意。曾文正公和欧阳夫人先后逝世,作为儿子的曾纪鸿悲伤不已,更加沉迷于演算。郭筠爱在眼里疼在心里,让夫君悠着点儿,身体是第一要紧呀。可是纪鸿不听,于是逐步病入膏肓,三十三岁便在北京去世。郭筠肝肠寸断,几欲以身相殉。常斋祭,并在夫君墓地前植上松树和槚树。年纪轻轻的郭筠守了寡,面前四子一女皆幼小,挈子离开京师,回到湖南双峰(时湘乡)荷叶乡富厚堂。

(郭筠长子翰林苑才子曾广钧在郭筠60岁的寿颂文《诰封一品夫人曾母郭太夫人事略》有详细记述)

富厚堂第一女主人

双峰县荷叶镇地处盆地,汽车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绕行,何止十八道弯才来到晚清中兴大臣曾国藩的故居富厚堂。富厚堂是我国保存最完好的最后一座乡间侯府。荷叶的水池中多种青荷,碧绿的圆叶衬托着粉红的花朵,煞是清新脱俗。红色湘军帅旗矗立在半月荷池畔高高飘扬,显现出侯府的威严和壮观,灵魂都为之一颤。曾经大清龙凤旗也在此迎风起舞,与帅旗遥相呼应。郭筠的公公曾国藩除了为其父曾麟书守丧期间在富厚堂后山的思云馆居住过外,并没有在富厚堂居住过,曾国藩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居住了二十六年的故居是离富厚堂十余华里外的白玉堂。

历来说婆媳是前世的仇人,婆媳关系处得融洽的是极少的。尤其是欧阳夫人晚年失明后,脾气暴躁,心中郁闷,有所需要又不直接说,夜起数次。唯郭筠能够理解,尽孝。伺候婆婆好几年。欧阳夫人常对人感叹:“吾妇贤若此,吾忘吾贞疾。吾欧阳氏有贤姑妇,侯相为之传,异日,孰传吾妇者?”足见婆媳感情非同一般,婆婆对儿媳的满意度和赞赏度亦是很高的。

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去世后,两年后,欧阳夫人去世。光绪四年,郭筠的夫兄曾纪泽携夫人子女出使英、法、俄等国,一去整整八年,至光绪十二年回国,十六年逝于京师(曾纪泽光绪三年离开富厚堂,从未回家乡)。光绪七年(1881),曾纪鸿英年早逝。曾氏子孙几十人聚居富厚堂,一切家务皆赖郭筠主持,年轻守寡的郭筠可谓富厚堂第一主人。

如今供游人参观的富厚堂雕琢得古香古色的房间里摆放各式各样的旧物,舂米的石碓,犁田的耙滚,纺纱的纺车,拣沙石的米筛,物品的容器斛、盘箕、米筒、斗。品学兼优的郭筠秉承先人遗训,曾在这里指点江山,告诫子孙自强自立,不染纨绔习气。男女皆应知习一样手艺,男女皆应有独自出门的见识,男女皆应勤俭,侠义,有大公无私的精神。字数虽然不多,做起来却不容易。

郭筠四子一女在她的教育和熏陶下都取得了很好的成就。长子曾广钧,年仅23岁中进士,是翰林院最年轻的才子,著有《环天室诗钞》三册行世。次子曾广镕,花翎二品衔湖北候补道,湖北厘牙局总办,湖北按察使。三子曾广铨,秀才,驻英使馆参赞、出使韩国大臣。四子曾广钟,浙江候补道,有《余姚地方田亩升科书》《新旧约圣经提要偈子》等书行世。女儿曾广珊,是俞大维的母亲,诗文书法俱工,有《鬘华仙馆诗钞》行世。

曾纪鸿去世时,长子曾广钧才十五岁,次子曾广钟才六岁,虽是官宦之家,但时逢乱世,又是年轻的寡母,抚养且不易,教育的难度不可谓不大。何况是把儿女五人都教育成才。长子曾广钧说自己的母亲教育子女是“严而惠。治家有法度,谆谆训诲不遗。微贱,或有骄慢者,不遽责,导之以礼,六自将畏。奢汰者,示之以节,人初免为之,久而安之。”自古慈母出败家子多,严格而仁爱,才是眼光高远的教养方式。“严而惠”与美国的教育专家、《正面管教》的作者简·尼尔森的教育理念“温柔而坚定”有异曲同工之妙。孩子一开始不能适应这种严苛的规则,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

郭筠高瞻远瞩,亲课儿曹,对于孙辈的影响应该说是更大的。郭筠的孙女曾宝荪女士曾回忆:“盖吾等对国家如有贡献,悉艺芳老人所赐也。”她在《艺芳馆诗存· 前言》中说:“先祖母高瞻远瞩,在光绪末年已知国内政治势趋鼎革,而学术演进,偏重科学,陈长孙女早适姚氏外,其余三房男女孙辈,均令其远赴英美学习科学。”

1918年至1949年,曾宝荪与堂弟曾约农在长沙创办艺芳女校,以纪念祖母对自己“甘聿之教”。姐弟分别担任校长和教导主任。

郭筠未成年即博览群书,尤其好诗,能背诵千余篇,写诗数百篇。晚年喜欢看翻译的书和报纸。并敦促子孙:“时局日迫,若尽通旧学,即无暇治西文,中学半之,西学半之,可也。”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无不体现出郭筠与时俱进的思想。

昔日孟母三迁,子不学,断机杼;子发之母,刺子骄泰,将军稻粱,士卒菽粒,责以无礼,不得人力;齐田稷母,廉洁正直,责子受金,以为不德,忠孝之事,尽财竭力。孟母劝子勤学,子发母教子无私,田稷母教子清廉。不正是郭筠手书的《富厚堂日程》六条要求的吗?不正是富厚堂堂前门联“清芬世守,盛德日新”?古为今用,所以说郭筠是曾国藩家教思想的具体实施者一点也没错。一家行之,一乡风化,则强国之根矣。

富厚堂的风

荷叶原无栽种棉花茶叶的先例,郭筠尝试种,后形成风气。莲花、小麦也都自己试种。空暇的时候则种兰花菊花牡丹等名卉自娱自乐。给一小园圃称为“艺芳馆”。

郭筠平时节俭,但是赈灾和对家塾,则不惜重金。光绪十一年(1885),直东大灾,捐出千金。平常的,如助育婴,助团练,助水旱数百金,则不胜枚举。

晚年的郭筠仍是黑发如云,白发找不出几根。郭筠勤奋好学,深究医理,不仅自医,还给家人、小孩看病。大家吃了她的方子病就好了。二十多年,家里没有受困于药物。郭筠晚年无多忧患,颐情养年,唯国势不振,世局艰难,时常感慨。因为她吃过国运不济、百姓艰难的苦。与堂弟媳刘鉴及女儿曾广珊新诗唱和,多有忧心国事之句。

富厚堂的家风家教由郭筠散播开来,吹遍了荷叶,吹遍了双峰,吹到了全国的各个角落,吹了一百多年了。

作者简介:胡晓霞,娄底市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芬芳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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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冷水江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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