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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去来兮(散文)——刘群华

2025-08-26 08:54:32 冷水江市融媒体中心 刘群华

​风去来兮

群华

1

人间的风,总是把大地刨掘得跌宕起伏。

有人说,春风好温柔呀,一拂动,小草就长出来了。其实,草从荒芜走进青翠,就是一种分娩的痛苦。风乘虚而入,压迫着让它们的尖芽匍匐于地,然而尖芽又挣扎地爬起来,它的这种不屈服,像是人的抗争,试图顽强地去打败风。但如果草一旦倒下了,爬不起来,也便没了嫩芽。这时,我就分明听到它在呻吟,更有几只苍老的蛰伏的虫,也被风吹出,遗弃于荒芜间没有了声息。

风的催动,枯草是不甚明白的,像人,认为风太严酷了,讨厌它,憎恨它。可是,阳光最明白,此时的风,不大不小,透出的清澈,对草木的苏醒有着莫大的鼓舞和锻炼,如果没有风的促进,或者是欺凌,枯草倘若迈不过这段风的坎,哪怕生出嫩芽,也是枉然。

风这时的操守与品格,让父亲倍加赞赏。父亲走在田垄里,看春风肆无忌惮地绿了大地,给予土地最多的赠予。如果父亲不懈怠,在秋天,就是一个好的收成。

风在这时与父亲的梯田无缝对接,季节跟着风走,种子在土地上膨胀,绿油油的一片,让风不再那么讨厌了,或者说,它没了狂风时的残酷,多了微微之风的眷顾。

父亲走在田垄里,对田里的稻禾笑,稻禾摇着脑袋,像只调皮的羊,犄角高耸,轻轻地抵撞着父亲的裤管。稻禾嗅着父亲的气息,赤诚地与风俯了俯身子,再与风潇洒地唱了一首长歌。

阳光有力的光线温煦着稻禾,这时的风,绝非冰冷无情,而是柔软温暖。天地间的长虫走兽,在风里扬了扬尘土,把岁月的焦黄,漫长的疲惫,抖落在了风里。一些野花开得丰美富饶,青叶在阳光里闪动,似乎有意擎举那朵花在头顶,向人炫耀和呐喊。无边无垠的绿在大地上凝固,以不可逆转的势头,写意着父亲的辛劳与坚守的期望。

各色各样的鸟在梯田边安了家,山雀身姿婀娜,线条柔美,边飞边叫。鱼儿在棉纱似的河上环顾,此时的鱼,细鳞闪烁,像披了一身的银子在游弋。风像画笔,在它们的身上涂抹。画的画,有绿有蓝,有红有紫,有白有黑。如果旁逸斜出一枝,可画花,可画菜,可画牛羊,更可画山中的飞禽走兽。

风把大地上的生灵都画了一遍,当画到父亲的犁铧时,它的笔却停住了。它左右为难,把犁铧画在土墙上罢,则意味着春耕完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把犁铧画在梯田,则父亲还得劳累辛苦,披星戴月,没有了尽头。

风索性把笔丢出了村庄,落在了一株蒲公英上,风凌厉的样子,吓住了蒲公英的种子,屏住了呼吸。如果种子没有心生不满,则随风飘去了。如果心生芥蒂,就摆了摆身子,种子还坚持地擎举在头顶上,不肯随风而去。

风在土地上逡巡,好像无怨无悔,也任劳任怨。它凑近大地倾听,虔诚得如一条青虫爬在青叶上。远方的山门打开了,所有的生灵都涌出一股铿锵的声音,脚步哒哒地奔跑。父亲跟着风也趴在了地上,听到了稻禾拔节的声音,听到了稻叶上的虫鸣,听到了溪水的潺潺,听到了野花的绽放,听到了草的孤独。

有一天,我也跟着父亲听,说,这是风的声音啊!

我的这句话,显得那么浅薄。换句话说,我的这句话,太没有诗意了。

风对我的话,很坦然,没有父亲那么尴尬和窘迫。它或许认为这孩子太实诚,也不算是一件坏事。父亲阴沉着脸,离开了梯田,来到了梯土之上。

梯土上的玉米,长叶如剑,青青地刺向远方。杆子粗大笔直,似乎插入了云天。根下须儿扎进了石砾的土壤里。我瞅罢,这么差的环境,玉米竟然生存了下来,还适应了坚硬的石砾,长得相当茂盛。

玉米是父亲最雄厚诗篇之一,跟稻禾一样。风在它们长势良好时,不时敲打一下,以一阵涌动的力量,在某时某刻喷薄而出,从而达到挤压玉米和稻禾的嚣张势头。

稻禾和玉米,对风来说,已然是渺小的。它们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与摇撼。在较大的风面前,玉米的伟岸,耀眼的稻禾,与那种坚实的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仿佛是一群迷茫的小蚂蚁,一群随时被风吹倒却顽强地活在世上的小蚂蚁。

父亲说,不让它们经历些磨难,怎么能长大呢?

我原来对风认识得懵懂,风倘若以沉默、平静游弋人间,而不顾草木的野蛮生长,让它们无序地无虑地生长,没有一种约束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摇撼它们,它们的骨骼就很酥软,它们的精神就很脆弱。

风把它们高傲的势头打压下去后,雨就随着风的脚后跟浇了下来。像极了人,敲打一下,再给你一个甜枣。这时,玉米和稻禾都很疲惫,口干舌燥的,一见到执着而粗大的雨,无边无际的雨,便咧嘴吮吸,慢慢消融于青翠的身子里。

在有风的日子,父亲昼夜行走于田土之上,记录一切作物冗长而愉快的生长情况。他有一个皱皮的笔记本,我找出来,有那么一页写着,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有风,有雨,玉米被风压弯了一片。

我又轻轻地翻出了一页,上面写道,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一日,有风,无雨,稻禾被稻穗压弯了一寸。

我盯着那个笔记本,眼睛模糊,好像风把一粒沙子卷了进来。

2

人间的风,像一个鸡毛掸子。

这是父亲的一个比喻。依我拙劣的文字,还达不到这种生动形象的高度。父亲说,漫天的尘埃,鸡毛掸子不擦一擦,大地就浑浑噩噩,难见澄明。

父亲诠释得很精彩,可我好多年没整明白,以为他一语双关,他烦于土地的琐碎,而生出一些厌倦,多了怨言。

其实不然,他说的鸡毛掸子,还是风的本意。有一天,左厢门没关,风卷着墙外的尘土蹿进了我的卧室,半晌,就有了薄薄的一层黄土,均匀地铺陈在我的床单上。这些细如中药铺的海金沙的黄土,捏在手里,光滑、柔软、透亮。我从外进来,见罢,道,这回床单要洗了。

父亲听见了,说,这么好的天,风儿顽皮,尘埃不脏床单。便阻止了我,接着道,在风中扬一扬,床单一样干净。

我就依父亲一回。把床单小心地拖曳出来,在风中抖了抖,黄尘簌簌落下,真如父亲所言,风就是个鸡毛掸子,真的把床单掸干净了。

门外有一棵甜柿子树,挂了一树的甜柿子。风每天要摇几回,摇得甜柿子红透了。它见我抖尽了床单的尘埃,忍俊不禁。

一只鸟啄着一个柿子,甜得它的嗓子都亮丽了。它刚想翘尾高唱,突然一个柿子被风捅了下来,落在地上咚的一声,吓得鸟儿飞走了。

但是蚂蚁嗅到了味道,要把砸碎的柿子扛回家。我闲来无事,用草秆抖动那些柿子肉,让蚂蚁的触角颤动,差点乱了阵脚。

父亲吃过午饭,把挑逗蚂蚁的我叫走。我和他走在田埂上,看着田垄里的稻穗沉甸甸的,就摘一粒,咬一口,咯嘣,谷子差点砸了牙!

谷子的筋骨好,说明是个丰收年。这时,父亲又把风比喻成了收割的镰刀,说,风如刀,刀不动,人不动,谷子也不动,就不进仓。

这时,风动了,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延伸一下,风吹稻禾见谷子。父亲的田垄,都弥漫了谷子的清香。天上缥缈的云,被坚硬的风吹走了,剩下湛蓝的天穹,拥抱几只迎风的风筝。

父亲已经接近秋天,在风的羽翼里,他的眼光短暂停留了一会,仅仅一会,又俯瞰到了群山和河流边的田垄。谷子从父亲的眼睛里穿过,黄澄澄的视觉,冲击了他的神经。他舒口气,道,好俊的田野!

谷子伸出了手,已经体会到风蕴藏的能量。太阳身处天空,也意识到底下这片茫茫的田野,正是人间梦寐以求的好地方。

对于父亲来说,与大地最近的是谷子,与阳光相同的还是谷子。秋天如一面玻璃,映照在楼房的墙面,固执地镶嵌了一幅错落有致的图画。

菊花毫无保留地绽放,抵御逐渐凉了的风。父亲跟着风,收割田垄里的稻禾,风有意无意地摆动着稻穗,那个橙黄而沉甸甸的梦,仿佛是大地对人的一种馈赠,也是菊花对父亲的一次加冕。

父亲把一蔸稻穗插在头上,把另一蔸稻穗插在我的头上。黄澄澄的两个脑袋无限延长,不论天地有多宽,我们的笑声就有多长。

有奇妙形状的风,钻进稻穗里,它就是稻穗,钻进父亲的手掌上,它就是老茧。它围绕着父亲,在人间永恒地坚守,沿着一种特殊的规律在行走。如果风的轨迹有深度和高度,那么父亲的谷子,也有广度与宽度。

父亲踩了一阵打谷机,挑着满满的一担谷子,叽嘎叽嘎地上坡,扁担在他的肩上,弯成一弯明亮的月儿。他脚下的路,七纵八横,隐藏了石砾的光芒。鸟儿张开优美而简洁的翅膀,在空阔的田垄里飞翔。风也走在这条路上,偷偷地,猫着腰,它是来看我家叠起的粮仓的。

风在秋天,常用谷子替代言语传达它的喜悦,它过去一味要臣服的野草,已经枯萎了。风参与着万物的生长、开花、结籽,尤其是稻禾,一旦被父亲收割回仓,灵魂深处还是有一种震撼和失落。它的内心,多想纵情一次喧嚣与骚动。

田垄里的谷子都被父亲收获回来,在好天气里晒干,扬了扬,被风吹去瘪谷,然后入仓,一层一层地重叠,如一层一层的金子。

这个时候,满目之下,茫茫田野,连一根稻禾都不见了。裸露的土地,一片乌黑,不再见了橙黄。河流也瘦了,从一扇窗看去,它已然是秋天的中心,是风凿开的碧玉,看上去很明澈。

3

我一直觉得父亲的手里握着一束风。他的手就像一个吸盘,紧紧地让风无法逃脱。

这些风,是他一年里从土地中抓住的,有着玉米、蔬菜、稻禾、麦子、黄豆的气息。风灵活万变,父亲的手如果不够敏捷,则抓不住它。

风锁在父亲的手指缝里,锁在他的掌纹里,久了,握在手里的风就乖了,不过,它还是在寻找逃遁的机会。

父亲收了田垄里的稻谷,便闲下来。风儿在他的斗笠上滑翔,虫儿伏下身子,留下一具空壳。炊烟里的新谷米,摇摇晃晃,仿佛喝了一壶米酒,然后醉倒在山口。

阳光淡泊了,如一条船,渡人过了江,又返回来。父亲说,冬天了,风也暴躁了许多,把我的鼻腔磨出了血。

是的,冬天里雪花已经在山谷中蹿动,冷冽的风,越过鹅毛雪,抵达了父亲的身边。

父亲蹲在火塘旁,用手指比划,描摹风雪的形状,用温热的肌肤,去感触风雪的表达。尽管风在强调自己比雪更暖和,但作为亲历者的父亲,还是认为风比雪更苦寒一些。

父亲这么认为,是风创造了雪。在雪还没来时,风已经刮了三天三夜,把他的茅檐揭开半边,散落在地上,像一团荒芜的杂草。同时,趴在火塘边的狗,风一来,它的皮毛就紧缩一下,表情十分痛苦。

父亲看了下外面的风,只见高山上的树,冻得瑟瑟发抖。它们的脚早已凉得僵硬,结出一层淡淡的冰凌。青苔盘在树上,悬空的那绺,像一线鼻涕,清亮,而滑稽。

父亲往火塘加了把柴火,手暖了,身子也热了。他索性取下了火塘里的一壶酒,那酒咕咕响,倒出一杯,仰天浇一口,真是畅快!

一双手握住的风,趁机就逃窜了出去。它们向往外面的天空太久了,随风飘落的树叶,随风而行的鸟儿,都在等着父亲手里的风。

父亲在冬天,发觉人间的风可自如了,上天下地,左右折腾。父亲说,大自然的风电水火,从古至今,我怎么没见过画风的画呢?

风无色无味,怎么能画出呢?我说。

那没人画风,画上的树木怎么一边倒了呢?

这是个深邃而有技术的问题。我的知识实在太贫瘠了,无法去解答如此复杂的东西。父亲把一个器具上雕刻的绘制的图案给我看,只见那些怪异的人里,身后雪花一片,衬托他们的草已经刮歪了,可风没有透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我说,总不能在草上画出一道道风痕。

父亲说,是的,风就是这样。

风没办法入画,倘若入了画,也是它侧身而过的影子。

我伸了伸懒腰,窗外的雪花比刚才大了,风追逐着雪花,雪花四散逃跑,竟飞进了我家的门廊。我清楚地意识到,肯定是父亲喝了酒,手里握住的风趁机逃了出去。风一旦失去了束缚它的牢笼,它就狂了,雪就大了。

四野只听见风声,呜呜叫。天地一片浑浊,雪儿彻骨地寒。

父亲把头探出窗口,路上少有行人。眺望对面的青山,青山不青,白了一头,风也好像把它刮小了。树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雪,晶莹剔透,亮闪闪。它呻吟着,倏地,一块枝条不堪重负,哗的一声,倒落在地上。

一只松鼠惊出了洞,爬出来,一脸的困惑,一脸的彷徨和失落。它用前爪扒弄了下嘴巴,又抚弄一回长须,环顾四周,甚是安全,便跳跃到一处雪里,刨出几粒硕大的坚果,塞满了一嘴腮子。

在层林里,雪已然是大山的一身银妆,而风也是一根藤蔓,爬满了草木的一身。雪的花瓣在大地上舒展开,以一种别样的柔软去触碰风的坚硬,唤起了一抹浓郁而化不开的凝重。

父亲的眼睛里,全是风雪。他的脚板有点痒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他的脚板都痒。痒得他一刻也坐不住。他喜欢赶山。

在风雪中赶山,别有一种趣味。他说。

他把那壶酒全灌进肚腹里,然后抓起剩下的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边侧耳听远处的一伙赶山人,听他们正呼唤着一群狗,在奔跑。

父亲的脸红红的,吐着一口酒气。他套上一双草鞋,在光脚板上裹了几层棕丝叶,棕丝叶虽然粗糙,但还温暖。他行走在雪里,风的羽毛摇摆而过。

黯淡的雪雾,在山上摇曳、飘逸,黝黑的石头,裸露出半截,像一尊怪兽,藏在雪里风里雾里若隐若现。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整个村庄被风雪覆盖,格外的凛冽、干净。

时光在静静地流逝,在无边的空间里兀自缠绕。我慵懒地坐在火塘,等待赶山的父亲回来。

这时,对面山突然热闹了起来,一只灰色的兔子被狗追得四处逃窜,风拂动着它的毛发,脚下的雪,不时踢出飞沫,还留下了它深深浅浅的印子。

父亲站在一个拗口,朝人喊,快来,快来,兔子快跑了!

他的话,让不断下沉的风,倏地踉跄,在村里打了个旋涡。

作者简介:刘群华,笔名刘阳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天涯》《安徽文学》《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延河》《草原》《鸭绿江》《滇池》等刊,多次被《散文》海外版和《散文选刊》转载,并作为高考模拟题。

责编:扶雄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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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冷水江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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