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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三帖(散文)——谢新茂

2025-08-26 08:41:11 冷水江市融媒体中心 谢新茂

风景三帖

谢新茂

渠江源

渠江源传为渠江之源。渠江最初的涓流从云层之上的山巅叮叮咚咚破石而出,顺着陡峭的茶溪谷或泻而为瀑,或哗然为流,一路汇聚更多峡谷沟壑窜出的山溪,由高到低向北轰然流去,高歌猛进五十里后,注入资江。

夫江之源者,多为山之至高、人迹杳然之地。渠江源自不例外。群峰如浪,四面八方前呼后拥呼啸而来,层层叠叠把渠江源的大山推至更高处。滔天巨浪缝隙中卷起的大风,吹皱了路,吹散了云,也吹瘦了渠江源人的希望。

此地有人过日子?有。瑶人屋场若有却还无,那是一缕历史的青烟,诉说当年瑶人生活的生动场景。后来瑶人走了,汉人来了,搭起了木板房,开出了瘦如荆棘的梯土,把日子过将起来。然而此地离天近,月亮大如斗,手可摘星辰,只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居住。凡人居住,却是离地更远,从稍平整一点的地方上山,两三个时辰还在山肚子里打转转。这山望着那山,有鸡鸣,有狗吠,有鸟兽虫鱼之响,就是不见人影。山很陡,地很薄,山里人的苦逼日子,几百年,上千年,过得就如摇摇欲坠的木板房,黑不溜秋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散了架。

幸好可种茶。

渠江源种茶的历史有多久?一个专司茶道的小姐姐将我带至一株高可盈丈的茶树旁,告诉我,这株茶树,已经四百多年风雨。树身斑驳,冠盖如云,其枝如爪,其叶如墨。然而几十年前,这里是没有大规模种茶的。此地位于大山之中,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在交通闭塞、物流不发达的当年,陡峭的山坡上开的那点梯田梯土,人不哄地皮,地也会哄肚皮,出产的玉米高粱红薯,做成糊糊能够把肚子填饱就已心满意足,根本腾不出多余的地来种植茶叶这种高雅之物。那时候种茶,只是悬崖峭壁山旮旯边的点缀,让山里人清苦的日子,沉浸一点茶水的幽香。渠江可以哗哗流向山外的繁华之地,渠江源人却只能固守茫茫群山中的高山之巅,与大山语,与天人语,却无法与山外的世界语。

直至隆平一出天下饱,这里方有大规模种茶之举。

此处山土不肥不腻,山岚雾霭早晚浸染,阳光吹弹可破,正是适合种茶之处。当年不知是谁,在春天的某一天早上醒来,将原来种玉米高粱红薯的土地翻了,种上了第一株茶树。然后犹如一夜春风来,千棵万棵茶树栽。稍微平整一点的山腰上,昔日的粮食作物飘带,不时之间换成了一条条嫩绿、碧绿、墨绿轮流转换的茶叶树飘带。

我们去渠江源的时候,已是深冬,橘黄色的阳光梦幻一般笼罩着散发着茶叶酥香的山村。在阳光漫布的山坡上,村民们正在茶业公司组织下,给茶树施肥。茶园正如墨绿的壁挂,在山坡上流淌,在墨绿的缝隙里,透露出土地的泥黄。那些山民就隐约在墨绿与泥黄之间,在每一株茶树旁,挖好浅浅的肥坑,然后施上黑色的肥料,小心覆盖好,等待一场春雨后,孕育出嫩绿的新芽。

茶园温润了山民的生活,但山民们依然需要手握锄头,肩扛箢箕,一点一点去开垦自己的幸福。第二天早上鸡鸣三更之时,我们还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正香,他们已经匆匆吃过早餐,一头扑进了茶林,让自己与早上清丽的天空、与明净的陆羽广场相依相融,成为渠江源最美的风景。

直到中午时分,他们才下山,在茶叶公司硕大的食堂里安静地匆匆吃饭。伙食很好。茶农们的鞋上、裤管上,沾满了茶园里新鲜的泥土,眉毛上、头发上,依稀还有晶莹的露珠,而神态全部安详得如同冬天里温暖通透的阳光。这是对生活心满意足透露出来的安详。茶园如画,生活如画。短短几十年,他们的生活经历了贫穷与富足的霄壤之别。他们享受并珍惜着眼前美好的日子。吃过饭后,他们在院落里走走,抽一支烟,复又上山,继续劳动,直到暮色四合。

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告诉我,茶园里最美丽的时光,是春上采茶季节。春雨浇灌,春风吹拂,茶树新抽的叶芽,最初含苞的那一刻是橙红,接着是鹅黄、是嫩绿、是翠绿,站在茶园里静静地注视着它们,那些层次分明的绿在云雾中不断洇染,让人恍然觉得,那是绿色的火焰在舞蹈。采茶的人在绿色的火焰中穿行,犹如蝴蝶翻飞。

盛装的采茶姑娘在绿色的茶园里一边采茶,一边歌唱,该是多么迷人的一幅画面!然而,他接下来告诉我,采春茶,紧张得饭都没时间吃。最好的春茶,是一芽苞一叶片,其次是一芽苞两叶片。三叶片、四叶片,那就是非常普通的茶了。而新茶由上一级长成下一级,往往只有一两天时间。为了新茶在刚刚呈现最好的品质时采回来,采茶堪比一场激烈的战斗。他们既没有时间去欣赏茶园的风景,也没有时间,去唱一曲采茶歌。

被层层大山推至近天的渠江源,因为远离人间,所以风景独异。然而,这种独异只是我们的体验。当我们住进刚刚建好的含远山、吞云雾的世外山居,住进仿古木板房建筑的紫金山庄,我们尽可以赞叹眼前与山外独异的风景。但是,这些风景对生活在渠江源的山民们来说,就是他们劳动的背景。他们感激生活馈赠于他们茶园,馈赠于他们虽然陡峭狭窄却通行无阻的盘山公路,馈赠于他们生活中需要的一切,然后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将他们身处的风景描摹得更美丽。

他们只是描摹风景的人。他们不唱茶歌,只是将茶歌飞到山外,让那些热爱喝茶的人,沉浸在红茶绿茶泡出的美好画面之中。

龙居崖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田家者,冷水江三尖龙居崖也。此地有崇山峻岭拔谷而起,有茂林修竹连绵起伏,有玉带小溪或飞瀑而下,或环山响叮当。有五六墨墨黑木板屋杂立浓郁之树阴下,有三五群鸡鸭鹅引吭高歌蓝天白云之间,有白狗黄狗数只摇尾乞怜于主人客人脚旁。

却没有田。

既谓田家,为何无田?此地当年是有田的。村落悬在半山腰上,当年伴着那些木板屋的兴建,屋前屋后的山旮旯里,祖先们用铁锹铁锤铁锄头、铁手铁脚铁肩膀,开出了三两块稻田旱土,就在这里扎下了根。这些梯田旱土,看天吃饭,不看人吃饭。土地瘠,山民更瘠。前几年政府搞搬迁,此地山民久旱逢甘霖,全搬迁去了人烟稠密处、经济发达处。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处空余木板房。有好事者怀思旧之悠情,将人去楼空之木板房全盘了下来,整旧如旧又整旧如新,立庖厨,立旅舍,立茶馆,又借飞瀑流泉,山石松林,做游人闲暇之休闲去处。其龙居崖水寨之名头,日渐响亮。

名为水寨,自然少不了水。高山有好水。此地山高,其水自山顶轰然而下,虽为细流,却有非常之气,其飞珠溅玉之势,力压鼎沸之游人惊呼声。加之我等初来乍到,茫然不知水之来处,听主人称此水为龙口吐珠,也就更加敬畏。飞湍而下之后,积为深潭。潭水清悠,在此处休整之后,慢悠悠沿着水渠,从容而流。水渠绕着山转,或宽或窄,或阴或明;流水伴着鸟语,鸟语有婉转之气,水流有生物之灵。水渠分两边。里边是前人修的,或三合土,或凿石为砖,上生苔癣,先人的足迹神采从中悠悠吐出来。外边是时人整的,一色的水泥。前人的付出与时人的付出,泾渭分明又混为一体。

不管前人还是今人,人类改造世界的梦想,是亘古不变的。

人类越想改变世界,创造的崭新器具就越多,淘汰并成为古董的物件就越多。比如,汽车火车飞机出现了,轿子成了古董;收割机出现了,镰刀成了古董。倘若有人还死守着古董做事,那做事之人更会被讥为古董。

器具成为古董让人怀念,它反衬的是人类孜孜追求的进步;人成为古董被人讥笑,它比证的是人的抱残守缺。

水寨的主人许是深刻地体察到这一点的。山寨木板屋的外墙上,精心地布置着斗笠、蓑衣、镰刀、锄头、犁耙等农耕器具,山寨的空坪里,摆放着打稻机、扮桶、水车等用品。走进山寨,年过半百如我者,仿佛走进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乡村。

这些挂在墙上、摆在空地里的农具,伴随着出身农家的我走过整个少年时光。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赤日炎炎之下,我用瘦小的身躯握着它们、扛着它们,在田野里奔跑。它们的手柄上,浸润着我带着咸味的汗水;那些镰刀口、锄头尖,还留有我少年的血迹。一晃四十年,现在再见到它们,一股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然而这种亲切感,只是一个与它们有过亲密接触,但又早早离开了它们的人才会有的亲切感。我的父辈、祖辈、祖辈的祖辈,一辈子都与它们打交道,更多的只有痛苦的记忆。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他们整天都在用汤煮心,没有功夫来发思古之悠情。而我在城市出生长大的后辈,更不可能与之产生亲切感。在他们的眼里,这些曾经养活我们无数代人的器具,已经成为单纯的古董。镰刀、锄头、箢箕,他们没有握过;打稻机,他们没有踩过;箩筐,他们没有挑过。他们已想象不出,这些器具曾经是每个中国人的生命所系。当我辈目指每一件器具,充满深情地告诉后辈是什么东西做何用途时,后辈的反应也许是一脸的茫然:“哦,镰刀。”“哦,锄头。”然后,就把脸别在一边,去欣赏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有更新的器具在等待着他们。

但这些古董依然让我欣慰。它们中的每一项成为古董,就证明有一种更先进的器具代替了它。而每一项崭新的器具,就是人类的一次进步。

古董越多,人类就越进步。

龙居崖水寨的每一个地方,布满了我们曾经非常熟悉的农具,它们交织着旧与新的时空,让我体味着已经远逝的少年欢乐时光,更让我体味到了时代前进的踏踏脚步。

故人者,我当年在冷水江谋生时的文友也。他们有新朋友,更多是我年轻时的旧相识。我与他们的友谊,也已穿越时空,愈久弥新。

万乐村

万乐村在娄底北郊,距城区十来公里。挪一下脚,即能到达。村后有山,名乌石峰,山峰层层叠叠波浪一般拥上去,堆青叠翠,传为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一。它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娄星区境内最高峰,万民仰止。有诸天殿建于近山顶之处。诸天殿听上去就大气。诸位天上神仙,在此集合,快赶上玉皇大帝凌霄宝殿的地位了。环山皆平畴。立于峰顶,左右前后极目远望,东边日出西边雨,尽收眼底,仿佛天下风景,全入胸襟。更有凉风入怀,衣袂随之飘然,如我之大腹便便者,也觉如神仙般飘飘欲仙,更不用说苗条俊俏如你者,立于此处,就是玉树临风,让天下人倾倒。

乡亲多年以耕作为业。其美丽田畴,镜面也似,在村子前面铺展开来。绿波荡漾的水库,在田野一侧做着忠诚的护花使者。想当年禾苗绿了,麦苗绿了,稻子黄了,麦子黄了,在眼前由近及远错落有致地铺展着,应是极可观赏的。但当年的稻和麦,是用来饱肚的。乡亲们一天到晚撅着屁股,绣花也似种着这些地,肚子却依然饿着,衣衫也依然褴褛着,再好的风景,也没心思观赏。好在这个村的乡亲,有一个绝技,就是架高压线。农民不懂高压电,农民会牵高压线。他们全国各地来回跑着,在荒山野岭或者城市,“嘿哧嘿哧”将高压电杆一根根树起来,“呜呼哎哟”将一根根拇指粗的电线拉起来。一身臭汗之后,也将自己的腰包鼓了起来。

有钱了,那村后的乌石峰,那世世代代的祖居地,就成风景了。眼里有了风景,心里更有了风景。他们就按照心里的风景,好生打造起来。平整的乡村公路,铺起来了。公路两旁一水的桂花树。在农历八九月里,空气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桂花的香味。公路近旁的田野里山岭边,春有桃花李花、油菜花芍药花,秋有格桑花,冬有腊梅开。格桑花开红艳艳,千家万户幸福来,精致的农居在花海之中建起来了。一水的白墙红顶,或者白墙蓝顶,掩映在绿意盎然的风景树中,安静得没有炊烟,只有鸡鸭的啼叫和鸟的啁啾。水库边建起了水泥台阶,直通水面,一根钓杆,一蓑烟雨任平生。村子中间建起的广场,更是花的海,树的洋,条凳挂篮摆四方。虽然比不得城里的公园大气,但比城里的公园空气好,吸一口,全是甜的。是三百年枫叶的甜,是鸟儿鸣鸡儿叫的甜。当然啦,那乌石峰上的诸天殿,更得大手笔重建。得让神仙来这儿住得舒适,让神仙天天呆在这儿舍不得走,保佑着乡亲岁岁平安,让这方水土,得到神仙的格外眷顾。

成了风景,来看风景的人,就多了起来。到了周末,附近城里的人稍稍挪一下脚,就来到了万乐。“中国万乐”,一万个“乐”,总有一“乐”适合城里人的胃口。爱花的,看花吧;爱香的,闻香吧;爱钓鱼的,垂钓吧;什么都不爱的,爬山吧,找个农家乐小酌吧。他们要什么,都能给,关键是放松心情。

忽然有一天,我来到了这里,中国万乐。甫走下车,扑入眼帘的,是美丽的芍药花;扑入鼻中的,是春天花的浓香;吸入肺腑的,是清甜的空气。不多的时间,乡村初夏的微凉慢慢地从皮肤,沁到肌肉,沁到骨头,全身从里到外,竟有被水洗一般的感觉。身子轻了,心也轻了。天空有多高,我的心就有多高;乌石峰有多青翠,我的心就有多青翠。整个的人,在清凉季节里,全融化在这美好的风景之中了。

而更美好的,是他们那一张张纯洁的笑脸。来到村里,看到的每一个村民,都是笑靥如花。来者都是客,笑脸相迎送。让我觉得,我和他们,早就是熟悉的人。这里不卖纪念品,这里只有农家菜。当我们欣赏完风景,来到一家农家乐,那送入口中的饭菜,就是我回到农村老家时吃着的饭菜,香,甜,辣,吃完了,还想吃。

它让我想起了儿时的味道,它让我记起了乡村的味道。它让我浑然觉得,我就应该到农村去,做一个自在的农民,在蓝天白云之下,享清野闲人之乐也。

作者简介:谢新茂,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散文》《散文百家》《散文天地》《美文》《湖南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多篇作品入选、获奖。出版《落英缤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风景中的故乡》等。

责编:扶雄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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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冷水江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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